宋清廉长于音律,本身也是此道大师,甫一瞥过乐谱,立刻便认了出来,这绝不是自己昨日听过,并为之深深吸引的那曲“关山酒”,当即变了脸色,待要发作。
“我…想要告诉大家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她喜欢演戏,虽然…她没有什么才能,但她很努力,而且,她真的很喜欢演戏……”
洁芝的声音响彻全场,宋清廉一早就便认出是昨天那个少女,但此刻细细分辨,他感到一丝不妥,好像有哪里不对,似乎…又不是同一个人?双胞胎?
“每当站在戏台上,她好像看见自己在发光……因为一些理由,她没有能够一直继续这条路,但不管什么时候,她从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梦……”
“时光匆匆,韶华易过,当她垂垂老矣,繁华唱遍……有天她意外经过一座荒废的戏园,看见那座戏台,她想起了当初的梦,过去的一切仿佛重来,冥冥中好像有个声音对她说……”
站在那里,粉末为妆的的少女,蓦地笑了笑,静静道:“还你六十年!”
洁芝的声音里,仿佛有一股魔力,静静地感染、渗透人心,全场听众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听着她诉说的故事,说不上感动,脑中更多的是迷惘,还有感觉这声音…真是好听!
只有身在布幕后的翡翠,真正听懂了洁芝想说的东西,她面上泛起沉静的笑,盘坐于地,抱琴膝上,姣好白洁的十指,虚按在琴弦上,缓缓吸一口气,指尖拨过琴弦。
让人感到怀念的古雅琴音,从帘后流淌出来,同一时间,少女解去结扣,褪下斗篷,露出了里头的大红戏袍,刹时间,登台的少女仿佛被一片霞光笼罩,全场眼前放亮。
金线滚边,大领对襟,霞披在肩,彩燕为图,祥云朵朵,少女身上这件华贵戏服,从面料到绣工都极其上品,若非衣裙已旧,边角难掩少许斑驳,几乎就被她穿出王侯气派来!
饶是如此,当她伸展肢体,一托腮、一凝眸,顾盼之间,目中神采,迷离缱绻浅,只是一眼,就仿佛传达千言万语,将所有观众都引入一场将开始的戏中。
“行越远,越不敢,回头细看;怕泪点,不争气,飞成雨线;一甲子,也不过,眨眼六十年……”
最初的开场音,轻轻娓娓,平易浅淡,没有太多令人惊艳之处,但舒缓之音确实让所有人放松下来,准备进入这场音乐飨宴。
宋清廉收起不耐的表情,静静站回师父的身后,调适好心情,像是一名等待品尝多道美食的专业评审。
少年乞丐一派轻松,并没有特别期待,也不认为这一曲能带来什么惊喜,只是在旁边严无巨露出无趣眼神时,用目光示意尊重台上艺人。
“这少女,竟皱了,桃腮粉面;那郎君,为何已,白发苍髯?流光百转,又到你台前!”
歌声婉转,配合曲前少女的话,勾勒出故事的轮廓:甲子匆匆,白发皓皓,一名年老妇人拄着拐杖,回到早已荒废的戏台前,六十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前尘过往,无数画面,刹那涌现……
“踮脚、顾盼梨园,那年我才一十三!春色随风卷,良辰美景,输了奈何天!”
曲入戏腔,少女的嗓音婉转拔高,变得又尖又细,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拂袖遮面,眼神灵动,仿佛是一名初窥戏曲的孩童,又是惊奇,又是赞叹,满眼的喜悦,透过声音、透过身段,传递而来。
“别怪我,心太贪,罪名都在曲牌间,若不是《浣溪沙》把《秋夜月》儿掩,我怎会困守《牧羊关》?”
三首曲牌名,巧妙嵌藏在歌词里,流露主人翁沉浸戏曲世界的满心欢喜,一个个不同的戏中人物,一段段相似又迥异的爱恨情仇,引人入胜!
这种心声,旁人未必能理解,但同为戏迷的宋清廉,却再有共鸣不过,听着歌词,一句句仿佛说到自己心坎里,忍不住轻轻在掌上打起拍子。
“最是你,太蹁跹,生死爱恨瞬息千万变,将相王侯,轮番登殿,才子佳人鸳鸯愿,谁成全……”
普通人的感受,没有宋清廉那么深刻,但听着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的曲子,戏腔与歌音交相并奏,美妙的感受,无比新奇,分分秒秒,都在刷新此生对歌谣的认知,也是心绪激昂,不分雅俗,都难以自己。
侧头看向身旁的其他观众,眼中所见到的,都是同样带笑的喜悦表情,肯定了自身的感受;想要呼喊叫好,却怕打断了这刻的美好,唯有摇头晃脑,无声地表达心内感受。
刹时间,大片静听的群众,开始有了动作,不再只是单纯静听,而是顺着节拍,摆动起肢体。
……听个曲、看个戏,至于这么被影响吗?
少年乞丐静静听着曲,对现场观众群的动作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多半是全场最冷静的一个了:平时接触的优秀乐曲、歌者不知几凡,不过是一首混杂戏腔的小曲调,哪可能把自己影响?
这一点,令他感到自豪,但另一方面,他也查觉到这首新曲中的特殊魅力。
唱曲的人很好,一腔一字,一转一折,唱作俱佳,但真正出色的,是那名一直不曾露面的乐工,那该当是名女子,琴艺高妙,似已和帝都里几名琴道宗师站在相同高度,将这首曲子完美演绎,并在演唱者几处表达不到时,巧妙地配合遮掩,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
……堪称是神助攻!
除此之外,这首歌的本身也有不凡之处!
歌曲的主题,是“怀旧”、“追念”,透过老妇人重回破落戏园的画面,营造出古老与破落、荒废的年代感,但叙述这些画面的视角,却又是一名十三岁的天真小姑娘,她充满活力,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充满惊奇,一颦一笑,皆是万般欢喜绕心头。
新生与古老、喜悦与悲怅,同样强烈的情感,在一首歌谣里完美结合,透过音符传递过来,汇聚成澎湃的情感洪流,冲击听者的感官,只要细细咀嚼,就会如品好茶一样,感受到那股诸味杂陈的滋味。
少年乞丐是品得出这滋味的,这多少让他有些可惜,现场几百人里,真正品得出这滋味的,恐怕只有自己与刘辩机、宋清廉等寥寥数人,自来阳春白雪,都是知音寥寥,原不足为奇,就是可惜满场俗物,未免糟蹋了这样的好曲子……
意识到这点,少年乞丐忽然一顿,惊觉这首“还你六十年”,短短时间内,在自己心头的地位急速翻升,从原本没资格影响自己的小调,赫然变成了自己不愿与俗人同享共听的妙品!
发现这点,着实把少年乞丐吓得不轻,而他更发现在自己出神的短短时间里,身体竟也不由自主地随着摆动,摇头晃手,就与现场所有“俗物”一样。
……我……我也被攻陷了吗?
少年乞丐啼笑皆非,眼角瞥见一抹黑影闪过,侧眼看去,却见严无巨半闭着眼,挥舞那石柱般粗的巨臂,摇头晃脑,整个听得入神,压根没察觉自身动作。
……愣、愣严,连你都……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少年乞丐没再多纠结,索性放开自傲与矜持,顺着念头,顺着乐声,去享受这一刻的杂陈情感。
间奏结束,唱腔再启,随着柔柔的娇声婉转,众人眼前仿佛都闪现那样的一个十三岁女孩,热情洋溢,天真烂漫,徜徉在戏园里,试穿着各种戏衣,往脸上涂脂抹粉,不时偷溜上无人的戏台,自顾自地唱上一段,欢喜中更有流连不舍…
因为,这些是她现实条件所不允许去接触,必须要放弃的梦想!
“路再远,再蜿蜒,仍是个圈;缘起处,注定盘桓,成终点;六十年,也不过,悠悠两万天。”
“这一桌,同二椅,红漆黯淡;是多久,没能被,喝彩渲染?粉墨胭脂,何时再上脸?”
“回眸,又见梨园,一到台前就少年,不是韶光贱,姹紫嫣红,怎舍得开遍?”
“就怪我,心太贪,要把灯火轻轻燃,擎了这《一枝花》,招来《离亭燕》,我此生不肯《解连环》!”
“最爱你,太翩跹,做打唱念,一字一流连,戏里繁华,戏外江山,你的美只愿岁月…看得见……”
歌声悠悠,回荡在厅内、厅外,每一个听得到的人耳里,无论是什么背景、什么出身,都在相同的音乐感动下,深深沉浸进去,依稀看见那座荒废的戏台,看见荒烟漫草间的无人荒园,还有那名手捧着戏文故事,一脸自得的少女,察觉来人,眨了眨慧黠的眼睛,吐着丁香小舌,作了一个充满喜感的鬼脸
!
繁华唱遍,感谢苍天,把梦又还给了我……
曲告无声,一曲唱罢,小龙虾胡同内,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诡异静默中,渐渐地,稀稀落落的掌声,零星响起,但越来越多,很快汇成洪流,并在顷刻之间,伴随着疯狂的叫好,轰然炸响,几乎掀翻了整条胡同的屋顶!
这一天,在郢都成就了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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