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斗还未结束,又投身了另一场战斗里,陆青时换好隔离衣,戴上新的手套,扎到了床边。
“意识水平三位数,瞳孔对光反应无,肾上腺素5mg静推,脑外科的来了没有?”一连串连珠炮似地命令传达了下去,抢救室的氛围更紧张了。
这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十五岁女孩,放学回家的路上遭遇不测,身上还穿着校服,因为腹部严重的开放性创伤,半截肠管都脱落在了外面,鲜血顺着担架淌了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在外院宣判过死刑后,仁济医科大是女孩一家人最后的希望。
“来了”脑外科教授喘着粗气跑了进来,护士赶紧替他穿上了隔离衣,系好带子。
陆青时点一下头:“您处理脑损伤,我来处理腹部开放伤”
“镊子”护士把器械递到了她手里,陆青时把掉在外面的半截肠管夹了起来放在了生理盐水里。
“污染太多了,至少得切一半”刘青云在旁边帮忙。
现在保命要紧,陆青时倒是没多犹豫:“手术刀”
切除,止血,打结,把剩下的肠管塞回肚子里,在外人眼里可能很血腥不适的东西,在陆青时这里就是家常便饭。
“陆主任,血压上不来”
陆青时抽空瞥一眼屏幕:“再来2000血,十个单位冷沉淀”
护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空着手回来了:“陆主任,咱们医院血库告急!”
刚刚何淼淼的抢救已经用完了大半存血,陆青时罕见地发火了:“那就去让医务处给我从别的医院调,快一点!”
“是!”护士又脚步匆匆跑了出去。
顾衍之自己转动着轮椅进来的时候,秦喧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失魂落魄,旁边是同样魂不守舍泪流满面的何家人。
抢救室的灯还没灭,秦喧捂着脸:“你说她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救淼淼……”
两间抢救室里同样忙碌,虽然知道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可人是感情动物,秦喧也未能免俗。
顾衍之无法去批判谁对谁错,她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守在外面,陪着秦喧,等着陆青时出来宣布死亡或者重获新生。
“缝……缝……”就像我们每次考试之前复习的时候胸有成竹,一到上了考场要么是出的题都没复习过,要么是复习的全都忘光了。
于归两者都有,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腕,把缝针递了进去,却又猛地垂下了手臂。
“我……我……不行……”她战胜不了自己的恐惧,心脏暴露在空气中已经渐渐没了血色,在自己眼前跳动,一下又一下。
陆青时恶魔般得话语响了起来:“缝合不全的话,可是会死的喔”
年轻医生咬紧了下唇,猛地把缝针放进了托盘里,哭着喊出了声:“不行,叫陆老师来!”
“好,肠管吻合结束”陆青时把止血钳放进了托盘里。
“接下来修复脾破裂伤,4.0可吸收线”优秀的医生即使面对复杂的车祸伤也面不改色,手上动作未曾有片刻停歇,作为一个临床医生,清晰的思路和精湛的技术缺一不可。
“血来了,血来了!”护士提着恒温箱从医院大门口一路飞奔进了抢救室,把血挂上了输液架就开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那边开颅钻的声音响了起来,患者颅脑受伤严重直接凹陷下去了一块,没办法脑科主任只好从上面开了个孔。
“青时啊,情况不太好,脑干受损严重已经出现了脑水肿”
是上次那位和她一起做路虎司机手术的老教授,陆青时抿了下唇:“请您尽力而为”
“好,放心”对方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手术:“来,给我头皮夹”
“陆大夫,于大夫说她做不了!”护士捏着电话跑了进来,电话开着免提,她头也没抬。
“做不了就写辞呈吧”
“好了,剪线”陆青时利落地打了个手术结,助手递上手术剪,线头被稳稳剪断了。
那边郝仁杰一把揪起了她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于归!你穿着白大褂挂着我们仁济医科大的胸牌就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我们一附院急诊科从来没有懦夫!这里不光只有陆姐是医生,你也是!要是有一天陆姐不在了,你靠谁去!”
他说罢,看着躺在病床上还昏迷不醒的何淼淼微微红了眼眶,再看一眼恨铁不成钢的于归,松开她的衣领,于归跌坐在了地下。
“看看谁空着,来帮忙搭把手!”
他摘下口罩往出去跑,于归从地上爬了起来,颤颤巍巍的手从托盘里抓起了持针器。
陆老师……会有一天不在吗?
原来不知不觉里,她对陆青时的依赖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有困难找陆青时,已经成为了急诊科每个人的共识,在她丰满羽翼庇护下的于归,即使学了一些皮毛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长,陆老师……恐怕早就看穿这一点了吧。
于归吸着鼻子,不让泪水落下来,把持针器轻轻送进她的肌肤里:“手腕要稳”
这一刻仿佛陆青时穿着白大褂负手而立站在了她身后。
“不要猛地一下戳进去”
于归重复着,手上动作放轻了很多。
“大臂力量带动小臂”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缝针穿过皮肤另一只手拿镊子轻轻夹了出来。
“肌肉控制住不要晃”她深吸了一口气,一针接着一针,利落地打结,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最后的缝合动作越来越快,也勉强称的上流畅。
“好了,脾破裂修补完毕”陆青时放下手术剪,看了一眼老教授,对方拿起吸引针管把血肿从颅脑内夹了出来。
“血肿清理完毕”
陆青时拿电笔照了照女孩的瞳孔,摇摇头,对光反应还是没有恢复。
“陆主任,血压持续下降”
在纠正止血休克内环境之后,患者的血压一直上不来,用大量升压药才能勉强维持在40-60mmhg,远远低于标准值,血氧更是低的可怜。
“加大氧流量”呼吸机从抢救开始就没停过,脑科主任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脑干损伤的程度太严重,无法修复”他看一眼旁边的脑电图,已经变成了电静息状态。
“没办法了,送来的太迟,去让医务处和家属谈吧”
脑组织不像器官还能移植,受到不可逆的伤害时即使大罗金仙也难救,陆青时清楚这一点,但仍觉得遗憾,眼神有些微微的怅然。
抢救室的灯灭了,陆青时被家属团团围住,医生微微低头表示抱歉,然后就被人揪住了白大褂一阵哭天抢地,医务处的人赶来维持秩序,陆青时得以脱身,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背影略有些落寞。
另一间抢救室的灯也灭了,于归出来眼角挂着泪痕,脸上却是充实满足的笑意。
家属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表示感谢,何妈妈差点都要给她跪下了,她一把把人扶了起来,秦喧一拳砸在了她肩头,刚刚还失魂落魄的人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又生龙活虎了。
“可以啊,不愧是陆青时的高徒!”
于归自知没到那个程度,挠着头笑得有些腼腆:“是陆老师做完了关键部分才交给我,抢救成功她功不可没……”
“只是……”她看一眼轮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必须要尽快进行心脏移植了”
我们都说世界不是黑白分明,可生命是,生或死从来都是单项选择题,没有经历过真正死亡的人不会明白,看见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散是多么遗憾,陆青时从业的时间不算短,经手的病例甚至比一般专家教授还要多,可面对死亡即使她的内心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常事。
可情感还是难免有一丝怅然若失,十五岁的年轻生命,本该有繁花似锦的未来,却因为一个人的莽撞而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陆青时起身,手撑在了栏杆上,天台上的夜风有些大,吹乱了她的头发,脚下是城市连绵不绝的灯火夜空。
顾衍之转动着轮椅上来:“抢救失败而已,不至于要跳楼吧?”
陆青时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微不可察弯了一下唇角:“我又不是于归,要死要活的”
消防教官转动着轮椅走到了她身边,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看着月光落在她眉梢眼角。
“所以看起来不近人情的陆大夫其实是一位好医生,也是一位好老师”
陆青时脸上闪过片刻不自然,捏紧了手中的咖啡罐:“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顾衍之直觉告诉她,如果她真的说出“来看你呀”这种话,搞不好会被人直接踹下天台,于是眨了眨眼睛:“来看星星”
陆青时抬头,是个很晴朗的夜晚,繁星闪烁,月华璀璨。
医生抿了抿唇角,没再说什么。
“我二十岁那年去云南执行任务,那片山林有很多当年越战遗留下来的雷区,我们蹚着地雷在原始森林里摸索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毒贩的影子”
陆青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依旧听得很认真。
“那后来呢?”
“后来……”顾衍之脸上出现了一种神往,神情带着怀念,语气却分外平淡,讲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峥嵘岁月。
“情报泄露,潜入失败,恐怖分子抓了附近村民做人质,我们无奈只得先行撤退保证人质安全……”
“顾衍之,你干嘛去!回来!”队友一把扯住了她,年轻气盛的特种兵自认天下无敌枪法百步穿杨,可以远距离击毙毒贩头子救出人质,于是甩开了拉着她的队友,孤身一人扎进了密林里。
上级的命令是优先保证人质安全,可谁也不甘心好不容易才寻觅到的毒贩老巢就这么空手而归。
“队长,怎么办?”几个身披吉利服,穿着迷彩作战衣的特种兵聚到了一起。
她当时的队长如今已化作了英雄纪念碑上的名字。
“你们原地待命不要动,我去找顾衍之”说着,也一头扎进了密林里。
在军营里打靶无论是固定靶还是移动靶她从未失过手,可她忽略了真正把准星对上人的时候,那种感觉到底是和打靶不同。
年轻的特种兵咽了咽口水,拉开了保险栓,88式狙击步枪的优良性能可以使她在八百米外命中目标,只要能一击中的,其他喽啰不成问题。
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嫌犯露头的机会,只要露出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她都有把握能打中他,可是狡猾的毒贩一直躲在人质后面。
眼看着天要亮了,贩毒团伙其他成员也都散入了密林里化整为零,再寻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子弹就压在了膛上,顾衍之不甘心,为了这次抓捕行动,公安部牺牲了很多同事,其中就有她的战友,在排雷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少年涂着迷彩的脸上看不清表情,眼眶里却有泪花在闪烁,她要为战友报仇。
顾衍之从丛林里站了起来,拔出战术刀,还没等她迈开步子,密林里骤然一声枪响,惊落了林中飞鸟。
她就势一滚,耳朵上挂着的微型通讯器响了起来:“就是现在,顾衍之!”
她的队长为了给她创造狙击的环境,悄无声息摸到了毒贩的后侧,突然发起攻击,刚刚的枪响也是毒贩惊慌失措的情况下开枪自卫,人质被其他队友救下,她的队长则和毒贩缠斗在了一起。
顾衍之下意识持枪射击,把准星对准了毒贩的后脑勺,轻轻扣下了扳机,松开食指的时候却猛地站了起来。
“不!!!”
“爸爸!!!”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扑向了受伤的毒贩。
那一刻血花在她的眼中盛放,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实弹射击打中的不是敌人,而是无辜的幼童。
任务成功,毒贩被赶来的队友击毙,可从那一天开始天才的光环从她身上抖落,频繁做噩梦,一摸到枪就会浑身颤抖,她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她的队长也因为此次事故引咎辞职。
生命的沉重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尤其是心智不够坚定初出茅庐的菜鸟,陆青时和她的队长一样,用自己看似不近人情的外表在呵护着于归那颗敏感脆弱的医者仁心。
经验丰富的急救专家怎么会看不出来那个十五岁女孩早已回天无力,却仍是坚持救治到了最后一刻,虽然越早放弃治疗对淼淼的心脏移植就越有好处,可生命面前并无高低贵贱,也由不得她感情用事。
可今晚的陆医生实在是想感情用事一回,她埋着头攥紧了手中的咖啡罐:“我……我没能救回那个女孩……也没能……救淼淼……”
顾衍之扶着轮椅站了起来,一步步挪到了她身边,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她:“陆医生,你已经很棒啦,有很多人在你的手里重获了新生,可是这个世界就是充满了很多无奈的,如果想哭的话——”
天台上立着写有仁济医科大几个大字的巨大金属落地架,顾衍之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就抬头看看星星吧”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撑在膝盖上的手背落下了两滴水渍,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从顾衍之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她眼中好大一片银海,却还强撑着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来。
那个瞬间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变得又酸又涩。
顾衍之顺从自己的心意抬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仁济医科大急诊科主任医师在天台上哭鼻子的事的”
惹来对方一个肘击砸在了她的胸口上,她假装痛苦地弯下腰,在她关切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却又捂着胸口笑起来,那一点酸涩化成了暖意融化在了胸腔里。
陆青时红着眼睛抄起空咖啡罐扔她:“顾衍之,你找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