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那一周,乔司月每天都会去小卖部,但再也没有碰到过他,只有一个穿戴时髦的老太太,每回都会笑眯眯地问她需要什么。
怕自己的不自然引起对方怀疑,乔司月随手从柜台拿了根棒棒糖,跑回到家后,才发现拿的是最不爱的草莓味。
明港镇不算大,但光是高中就有三所,不知道乔崇文从哪找来关系,把乔司月安排进当地师资、设备最好的霖安中学。
饭桌上,乔崇文说:“学习这事,没人能帮的了你,自己多上点心,到了新学校,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开口问老师同学,不要难为情,也不要老是自己一个人闷头苦干,多交些朋友总归是好的。”
乔家的分工一直很明确,苏蓉支配生活,乔崇文负责监督学习。
只不过在乔司月上初二以后,乔崇文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放弃继续帮她辅导功课这项任务,转而口头教育,这种约束行为具体表现在每次乔司月考砸后,不忘来一句:不努力的是你,现在伤心的又是你。
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乔司月怔了好久,没有想到温和的父亲能说出这般刺人的话,后来听的次数一多,也渐渐没了感觉。
乔司月嗯一声,戳着碗里的米饭,眉眼低垂,避开乔崇文的视线,“下午我想去书店买些辅导书。”
乔崇文欣慰地笑起来,“这就对了,你底子在,学东西又快,只要肯下功夫,一定能追上去的。画画嘛,就先放着,等你高考完再说。”
乔司月没应答,往嘴里塞了片菜叶子,食不知味。
苏蓉边剥虾边插嘴,“下午不行,我要和你爸去趟小商品市场,等晚上吃完饭我们再陪你去。”“我可以自己去的。”
“你才刚来这多久,哪会知道书店在哪。”
方惠珍在一旁不耐烦地打断:“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了不成?生着一张嘴,难不成是摆设?要真不会开口问路,说到底那也是被你们宠坏的……欸小弋,让你妈给你剥几个虾。”
乔司月没说话,余光看见苏蓉皱了下眉,但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剥好的红尾虾落在乔惟弋猫咪形状的碗里。
空气短暂地安静几秒,一道软糯的童声响起,“姐姐,你吃。”
乔司月手指僵滞,慢腾腾地抬起头。
乔惟弋的眼睛很漂亮,又大又圆像两颗黑葡萄,盯住她看时,却永远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乔司月心口微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惠珍的声音再次插进来,“吃你的……你姐姐她有手,自己会剥的。”
乔惟弋眨巴眨巴大眼睛,没动筷子也没说话,
僵持的氛围延续不到两秒,乔司月把虾夹回去,“我吃饱了,你自己吃。”
她刚把桌上的残渣收拾好,连碗筷一起放回厨房,转头听见方惠珍喋喋不休的抱怨:“这就吃饱了?现在的小姑娘都怎么回事,成天减肥长减肥短的,我这一桌的海鲜可都是给你们姐弟买的,这下得浪费多少啊。”
屋外阴沉沉的,空气潮湿粘稠,沾在睫毛上,重到睁不开眼。
乔司月用力揉了下眼睛,落在台阶上的脚步声却几不可察。
吃饭前,乔司月刚拖过地,这会地板还是湿的,她没进房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镜看了会,跪坐在马桶前,手指抵住舌根按压着,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
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半路截然而止,她后背倏然僵住,心脏砰砰直跳。过了好半会,她才扭头,门后空无一人,却在楼梯口望见一道瘦小的身影,穿着蓝白条纹衬衫。
是乔惟弋。
下午四点,骤雨初歇,乔司月背上帆布包出门。
没走出多远,乔惟弋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扭头,是他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姐姐,吃糖。”
他手心里放着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用玻璃糖纸包着。
“我不吃。”乔司月只停留不到三秒,随后两道脚步声交错响起。
她再次停下,语气不自觉重了几分,“你别再跟着我了。”
“那你吃糖。”乔惟弋拽住她衣摆,那双眼睛依旧含着胆怯,似乎还有别的,乔司月没看懂。
“这是我偷偷藏的,奶奶不知道的,姐姐你别害怕。”
她有什么好怕的。
乔司月沉沉吐出一口气,半蹲下身子,拉平与他的视线,手掌摊开。
乔惟弋眼睛亮了亮,忙不迭把糖果放进她掌心,“姐姐一定要吃哦。”
“嗯。”乔司月被他的目光烫到,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你先回去,我买完书回来给你带冰棍。”
说完,乔司月的小拇指被勾住,抬眼见乔惟弋眉眼弯弯。
“都拉勾了,那姐姐就不能反悔啦。”
乔司月站起身,看见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手指猛地一紧。
好半会,她才抬起手臂,掌心朝上,玻璃糖纸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也因这番举动,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对上小臂内侧一道细长疤痕。
她的皮肤极白,衬得伤疤更加明显。
忘了是多久以前受的伤,只记得这是乔惟弋跟她闹脾气,将小剪刀砸到她身上。那时候方惠珍只注意到乔惟弋脸上的眼泪,没看见她被划出血的伤口。
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下,乔司月脑袋又开始疼起来。
电线杆旁立着大号绿色垃圾桶,乔司月走过去,手臂举在半空很久,久到她再也撑不住,空气里骤然亮起一声轻响。
乔司月对这一块地方还很陌生,走了不少冤枉路,才找到一家书店。
凑巧的是,高架另一边就是霖安中学。
大概是今天放学早,书店里已经有不少学生,乔司月找准区域,仔细挑选教材。
忽然,身后一道清亮的女嗓响起。
“林屿肆这周生日,你说我送他什么好?”
“他邀请你一起过生日了?”一旁的圆脸女生问。
“没有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不过生日的。”长发女生腼腆一笑,“我就是觉得,大家都当一年的同学了,生日不送礼物不太好。”
这声过后,鬼使神差般的,乔司月什么也看不进去了,纸膜上指甲的凹痕明显。
她随手抓了本练习册,摊开,目光一瞬不停地落在空白页面上,约莫五秒,她脚跟不着痕迹地往后挪,那两道交谈声更清晰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老实说,你这么关注他,是不是喜欢他?”
长发女生还是笑,这次带点娇嗔意思:“你胡说什么,这件事我们学校都快传遍了,又不是我特地去了解的。”
“拉倒吧你……你自己都没发觉吗,你十句话里七句都离不开他,还有上次,他逃课你还替他打掩护,你可从来不说谎的,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乔司月稍稍转头,瞥见女生嘴角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和自己这些天在镜子里反复练习如何敛住笑容时的神态如出一辙。是喜欢的。她想。
这个结论刚展露一角,女生从她身边走过,带来一阵清泠泠的茉莉花香。
视线里的肌肤瓷白细腻,穿着淡粉色连衣裙,收腰设计,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双侧裙摆和发丝一样柔软轻盈。
脸上的笑容明艳又鲜活。
乔司月条件反射地垂下眼帘,不期然对上白色T恤上的米老鼠印花,往下是九分蓝色牛仔裤,伶仃的脚踝下套着一双浅米色帆布鞋,溅上些黑泥。
不远处的拐角立着一面全身镜,清晰地映出十六岁的脸。
这些年一点没晒黑,还是冷白皮,只不过是没有生气的白色,有种墙面被风雨蚕食剥落后泄底的年代感。
书店里开着空调,冷气正对向乔司月,但她还是觉得又燥又热,像有团火在烧,烧得心肺有些疼。
她又一次抬眼看向女生。
似乎察觉到正被人注视着,女生的视线转过来。
乔司月这才注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杏眼,睫毛很长。
“有事吗?”对面的声音有些迟疑。
乔司月呼吸凝住,面上升起一种被抓包的羞赧,忙不迭摇了摇头。
长发女生没放在心上,继续和身侧的伙伴交谈,这次换了个话题,“听大嘴说昨天他跟隔壁职高的在网吧火拼游戏,还把张巡那几个刺头打得屁滚尿流的。”
“什么游戏啊?我之前听说他玩魔兽世界贼溜。”
女生止不住笑,“什么魔兽世界,是□□堂。”
交谈声慢慢远去。
等人走后,乔司月才懈下堵在胸口的气,抿了抿干燥的唇,将随手拿来的习题册放回原处,挑出数学和地理两套试题,去柜台结账。玻璃自动门打开,屋外暗淡的世界跑进眼底。
看这天气,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暴雨。
乔司月刚从包里掏出雨伞,余光瞥见几个男生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勾肩搭背的。
最高的那个穿着灰色短袖连帽卫衣,牛仔中裤,小腿细长,落地时肌肉有明显的紧绷感。
轰隆一声惊雷,他随手将卫衣帽子兜在头顶,刘海被压弯,几乎遮住了眼睛,露在外面的半截线条干净利落,同他腿部的肌肉纹理一样漂亮。
乔司月心里也在打雷。
寸头男生笑得没个正形,“你们是没看见,我们肆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KO张巡后,那怂逼脸就跟西兰花一样,绿的没法看。”
又是这个名字。
在某些方面,女生的观察力极其敏锐,尤其牵扯到感情。
经过一番剥丝抽茧,乔司月心里有了猜测:他应该就是那女生口中的LinYuSi。
另外两个字怎么写呢?
乔司月勉强让自己从翻涌的思绪中抽退,视线牢牢聚焦到一处。
他勾着唇在笑,带点她从未见过的痞气,更多的是目空一切的傲然。
天色很沉,暴雨倾泻而至。
乔司月心脏随着一声轰鸣,快要炸开。
他出现的突然,像初夏的这场暴雨,来得凶猛又热烈,不遮不掩地浇到她心里。
遥遥驶来一辆的士,其中一位男生挥手拦下,几个人一起上了车,笑声跟着断了。
乔司月脚步突地顿住,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站在地板收口处的扣条上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也从店里出来,肩膀与她相撞,才将她飘散已久的意识拉了回来。
仿佛被鬼迷了心窍,她几乎不带犹豫地跑进雨里。没几秒,出租车连屁股影都看不见,她突地停下。
回到家,整个人湿透。
苏蓉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方惠珍一个人,见她狼狈的样子,也没说话,懒懒坐在沙发上。
热水器时好时坏,乔司月险些被烫到,把洗澡时间缩短到五分钟,找件宽大的T恤换上,在卫生间草草吹干头发。
回房后,拿出新买的习题,试图将他的身影从脑海里挤出。
MP3一直处于待机状态,耳机一插上,张国荣的声音飘进耳朵里。
最后几句,让乔司月心口微热。
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
一追再追/只想追赶生命里一分一秒
原来多么可笑
你是真正目标/一追再追
她笔尖顿住,眼尾垂落。
密密麻麻的黑色印刷体下,赫然立着一个“解”字。
笔法遒劲潇洒,最后一笔挑起一个峰回路转的小勾,力度大到扎破薄纸。
——有解却无答。
可就在今晚,乔司月第一次知道,单方面喜欢一个人原来这么不公平。
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留给她一张转瞬即逝的侧脸,却能让她魂不守舍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