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明港镇,已经是下午五点。
房子是乔司月爷爷留下来的,落地式平层,院子不大不小,种了不少绿植,棚上藤蔓交缠,星星点点的红色灯笼花垂落。
屋里家具很少,主厅摆了张双人沙发,破开的皮东一块西一块的,露出里面陈旧的黄色海绵。左侧墙角堆着折叠木桌和几张蓝色塑料凳,浅色地砖嵌进一层泥垢。
乔司月刚把书包放到沙发上,厨房传出奶奶方惠珍的声音,“谁去小卖部买瓶康乐醋回来。”
苏蓉停下手头的动作,抬眼看向乔司月,“硬币在我手提包里,侧边口袋,自己找。”她稍顿,望了眼厨房方向,压低音量说:“算了,去我皮夹里抽张二十块的。”
乔司月找到皮夹,卷着手心里的薄薄一层纸,半晌反应过来,声音略带迟疑:“还需要买什么吗?”
“家里没喝的,今天天气热,自己去买些冰饮回来。”
刚跨出门槛,身后又传来一声:“别忘了给你弟带。”
乔司月轻轻哦了声,也不管苏蓉有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上一次来明港还是在两年前,这两年街巷布局没有大变,道路还是那般窄,电瓶车杂乱无章地停在两侧,电线柱上贴满不孕不育和家教小广告。
乔司月绕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方惠珍说的地方,一不留神拐出巷口,潮腥的海风迎面扑来,沿着坡道一路往上,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一家小卖部。
屋里有些阴暗,开着风扇,六月的热气被隔绝在外,湿湿冷冷的。头顶一扇白炽吊灯在风中摇晃,悬下一小抔惨淡光亮。
躺椅平放着,上面躺着一个人,裤腿缩上去一截,黑色板鞋上的脚踝细瘦伶仃。乔司月收回目光,从冰柜里拿了两瓶芬达和两瓶青岛啤酒,苏蓉不爱喝这些,就没给她拿。看了圈货架,也没找到康乐醋,她绕回柜台。
汽水瓶与玻璃台面碰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动静,躺椅上的人依旧没醒。
乔司月走进。
纯黑棒球帽罩在男生脸上,看不清五官,只知道他皮肤很白,下颌线条自然流畅。
一侧的小方几上堆着一摞书,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写着明晃晃的四个字《午后曳航》。
他翻了个身,正脸朝向乔司月,棒球帽顺势滑落在地。
光线实在算不上好,乔司月勉强辨清他的模样,猛然一怔。
咿咿呀呀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看见男生直起腰,两腿叉开,修长手指穿进头发胡乱抓了把,然后又慢慢摁住后颈,转动一圈,倾斜的目光朝她看去,定格一秒自然垂落,“需要什么?”
有些慵懒散漫的嗓音,又带着几分初醒的哑涩。
话落的同时,他站了起来,身形颀长瘦削,肩线平直,说是行走的衣架子,也不夸张。
刘海垂落大片阴翳,覆在白皙的脸上,显得面部轮廓更加冷峭。
乔司月需要仰头,才能同他对视。
这应该有一米八了吧?
对面长时间不说话,林屿肆抬起低垂的视线。
女生扎了个高马尾,清瘦的耳廓垂下一绺泛黄的碎发,瞳色和发色一样淡,颈侧皮肤白到晃眼,渗着些许薄汗。
安安静静地穿着一身白,看上去像幅寡淡的山水画,可不知怎的,林屿肆想起糖浆做成的脆玻璃,拳头一紧,四分五裂。
“需要什么?”他重新问了遍,听不出烦躁,是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嗡的两声后,室内灯光如昼。
乔司月眯了眯眼睛,片刻找回自己声音,“康乐醋有吗?”
听上去有些哑,她低低地咳了几声。
林屿肆忍不住瞥她眼,“没,袋装陈醋行吗?”
乔司月轻轻嗯一声。
林屿肆绕过她,去货架拿了包陈醋,计算好总价后说:“一共7元。”
她递过去一张二十元纸币。
林屿肆没找到硬币,估计是下午被人换去打老虎机了。
他低头的时候,乔司月忍不住又往他身上看去,他头发很密,这会不再杂乱,看上去很柔软,带点卷曲的弧度。
莫名想替他捋平。
她手指贴在裤缝边,微微动了几下,忽然听见他说:“没硬币了,找不开,你先把钱拿回去,下次再给。”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她想也没想就说。
这话一说出口,乔司月就后悔了,她不喜欢欠别的,那他就喜欢吗?
林屿肆盯住她看了不到两秒就收回视线,摸出一支笔,又从账本上撕下一页纸,飞快落下一个字。
“肆”
笔锋遒劲,蚕头燕尾。
他摁住纸片边角,往前一推,“下次来把这个带上。”
对方没把话说全,但乔司月听懂了他的意思,将纸叠成四方状,放进口袋。
没走出几步,一辆货车在门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阿肆,又来给你阿婆看店啊?她人呢。”
男人用的方言,粗声粗气的,乔司月没听懂,她脚步不受控地慢下来,专注地等着另一个人的回应。
半晌,听见他说:“跟人跳广场舞去了。”
他语速慢悠悠的,但也不显得怠慢无理,含着几分笑意。明明刚被人吵醒,却一点起床气都没有,
乔司月忍不住在心里将他归到好脾气那一类。
片刻男人又说:“今天的货……阿肆你清点一下……这是账单。”
身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发动机的声音再次响起,货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里。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黑影从身侧掠过,乔司月慢半拍地侧过脑袋,恰好对上男生飞跃而来的身影,电光火石间,他抬腿用力往前一踹,空气里骤然响起类似重物倒地的声响,然后才是男生的三连质问。
“十块钱也抢,这辈子是没见过钱?”
“刚才不挺威风,怎么这会摔成□□了?”
“天都没暗,就开始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赶业绩也没必要这么拼。”
语气与之前的大相径庭,是急转直下的疏冷,面色也不好看,像浮着层薄冰。
乔司月:“……”
林屿肆上前一脚踩住小混混的背,弯腰把散在地上的钱捡回来,起身的时候,察觉到身侧正有人盯着自己看,他侧过头,脚上的力气不自觉松了些。
小混混见机起身,动作幅度太大,乔司月被他撞了下,猛地朝前倒去。
林屿肆眼疾手快地揪住她衣领,随即收紧手,以老鹰抓小鸡的姿势,使劲往上一提。
巨大的拉力下,乔司月整个人往后仰,啪嗒一声,塑料袋掉落在地,易拉罐沿着斜坡一路滚。
她趔趄几步,扶住身侧的树干,勉强站稳。
两个人的距离却因此被拉进。
鼻尖全是他的气息,类似于柠檬味,清冽又酸涩,是能让人郁气疏解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乔司月觉得明港这要命的鱼腥臭,也没有想象中的让她难以接受。林屿肆盯住她发旋,“站稳我就松开了。”
声线里不含夏夜的燥热,清冷寡淡。
乔司月低下头,他的T恤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地上的虚影也跟着晃动。
心脏的跳动毫无章法,可偏偏又是那么清晰而真实。
她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谢谢。”
林屿肆松开,双手攒进兜里,眼睛在她皱巴巴的衣领上停顿一刻,提醒道:“领子歪了。”
乔司月稍愣后将衣襟往前一拢,顺便拨了拨颈侧的碎发,转身抬眼,发现他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
被他这么盯着,乔司月浑身不自在,她看不见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脸上有些发热,不自觉摸了摸耳垂,那里也在烧。
“谢谢。”
似乎听见他嗯了声,“小事。”
那样轻描淡写、例行公事般的语气,让乔司月僵了一瞬,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
身子转回去,还没走出几步,左脚踩住右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散掉的鞋带,生生把自己绊倒。
意料中的痛觉并没有出现,左脸颊罩上一只宽大的手掌,隔开凹凸不平的树干。
濡湿温热的触感,痒到心尖。
乔司月眼尾垂落,发现他的另一只手正攥着自己小臂。
条件反射般的,她猛地甩开他的手。
后知后觉的懊恼在他脸上出现一霎的惊讶后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乔司月站直身子,脊背僵硬得可怕,对着他清瘦的脸,片刻假装若无其事地说:“谢谢。”
还是那两个字,今晚的第三遍。
但除了谢谢,又好像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林屿肆瞥她眼,像是完全没将刚才那幕放在心上,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腔调回:“应该的。”应该什么?
乔司月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剥离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潜藏的含义:顺手而已。
等她回过神,留给她的只有一道背影。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散漫,像被飓风吹歪的青竹,高瘦却富有韧性。
乔司月安静看了几秒,转回身,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直接变成小跑。
小卖部门前新砌了水槽,林屿肆走过去,弯腰将脑袋探到水龙头底下,狠狠滋了把。
风吹来,丝丝凉意缓解脑袋的胀痛感,他腾出右手关了水龙头,仰面时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有几滴从刘海悬下跌进眼睛,有些难受。
拽起衣摆胡乱往脸上抹,才注意到身上这件薄T被喷溅出的水花滋湿,手背也多出一道伤口,估计是刚才被树皮划出的口子。
进门的那一刻,放在玻璃柜台上的手机响起,叶晟兰打来的电话。
林屿肆单手执机,抬手攥住后颈衣领往上一提,露出匀称紧实的肌肉线条。
呼呼的风扇声里,听见自己外婆在电话那头啐了口,“李家那自称豆腐西施的女人你还有印象没?就在刚才,这女人带他儿子撒泼来了。还说什么再有下次,就把我们音箱砸了。她以为自己是谁,敢情这广场是她家豆腐摊吗?我们跳跳舞打发时间碍着她什么事了?我活了一把年纪,头一次见到这么泼辣不讲理的女人,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
林屿肆不甚在意地哼笑一声,撕开创口贴粘在伤口处,一面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人儿子马上要小升初了,你们成天在广场上舞动青春,也不能怪她急眼。我记得没错的话,她那儿子刚在地方台秀了把号称爱因斯坦继承人的小脑袋瓜,这还不得被她妈当成重点保护对象?别说祖国花朵,就算祖国的参天大树也经不住你们火辣辣舞姿的摧残。”叶晟兰没过脑就说:“就她有个天才儿子?我还有个奇才外孙呢!你妈去世的早,这么些年你那混账爹除了给零花钱,也没怎么管过你,你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照样成祖国小红花了?”
两头同时静默。
叶晟兰重重哼了声,转移话题:“出息了啊,翅膀还没硬,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林屿肆顺着台阶下:“我也是为您着想,现在给自己留条后路,放低姿态握手言和,没准等她老了还能一起跳广场舞。”
这事说到底还是叶晟兰理亏,加上她耳根子软,根本架不住这种带着调侃性质的劝解,只不过态度刚软化几分,遥遥看见几位身穿制服的民警朝自己这方向走来。
“哟还真把警察给请来了。”叶晟兰中气十足的声音跟钢炮一样轰隆隆响着,“肆儿,快来外婆这儿,让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见识一下什么叫绝顶聪明的帅哥,左右不比她那大头儿子强。”
“行,兰儿你等着。”林屿肆爽快应下,右手没闲着,翻箱倒柜找到一件被压到皱巴巴的白T,用力甩几下,套上。
转身的时候,手肘带过桌几上成堆的书册,最上面那本书掉落在地。
书里飞出一张纸,是叶晟兰的字迹。
大概是一段摘抄:“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整个□□负有责任。因为归自己支配的那个物体,正在温柔而无法抑制地撒娇。”
林屿肆:“……”
他忽然反应过来,女生在盯着这本书时,那种奇怪又带着一丝理解的眼神究竟从何而来。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别人怎么看他,都与他无关。
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陆钊的消息进来。陆钊:【张巡那狗骂你一个开小卖部的成天浪什么骚,还到处造谣你戴的那块表是假的。我看他才骚,不知道从哪捣腾来一串金链子就敢装暴发户,真给他逼脸了。】
陆钊:【赶紧穿上你那大几千的小皮衣来龙阙网吧,在他面前炫把富,顺便给我撑撑场面。】
没到半分钟:【你人呢?关键时刻又在装死是吧?】
林屿肆:【先不提我装没装死,你爸要是知道你学古惑仔跟人挑事,你离死不远。】
陆钊:【明明是他先找茬,怎么成我挑事?一句话:你来不来?】
林屿肆:【没空。】
陆钊:【都这个点了,你外婆那小卖铺还能有什么生意?】
林屿肆没说自己几分钟前刚结束一单交易,在屏幕里敲下六个字:【别吵,我真有事。】
陆钊:【什么事这么重要?连你的帅比兄弟都不管了。】
林屿肆一把拉下卷帘门,上好锁后言简意赅地回:【炫帅。】
他把锁放回口袋,手机震动几下,陆钊气急败坏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蹦了出来。
正打算回,一个黑色塑料袋从眼前飞过,恰好叉在树杈上,里头灌进去风,簌簌作响。
四个易拉罐胡乱横在花坛边,粘了些黏土。
林屿肆微微挑眉,从兜里摸出钥匙,咔的一声,卷帘门被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