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暑假,乔司月过得特别充实。经邻居介绍,找了份小学一对一家教的活,每周三次,每次两小时。
学生悟性高,上课不闹,教学相对轻松,家长给的薪酬也高。
没几天,乔司月在巷口的一家小超市门前看见招聘信息,老板见她手脚伶俐,谈好薪资后,让她周末再来上班。
知道这两件事后,苏悦柠止不住好奇心问道:“你最近着急用钱吗?我这有啊,可以先借你。”
乔司月拂了她的好意,“想多存点钱留着以后用。”
至于以后用来做什么,苏悦柠没有问。
八月初,高一高二年级按照期末成绩高低,各取前五十名,又组织了一场竞赛选拔。隔天成绩公布,乔司月在竞赛名单中。
赵毅第一时间把竞赛培训通知发到家长手里,乔崇文收到这条消息后,没有太大的反应,只交代了句:“课业不能被竞赛影响。”
竞赛培训地点就在霖安中学,赵毅提前跟年纪主任打好招呼,学校也比较重视这些竞赛,特意腾出一间多媒体教室作为上课地点。
乔司月到的时候,教室里零散坐着几个人,她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下。
没多久,隔壁的空位被人占去。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让乔司月愣了足足五秒。
林屿肆误会她的反应,“这里有人?”
乔司月垂眸,“没有的。”
林屿肆哦了声,把书包放进抽屉。
这会赵毅还没来,教室里乱糟糟的,男生低头看着手机,睫毛长而密,在脸上刷下一片阴翳。
乔司月手指微动,在桌板上反复描摹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的甜。
大概是乐极生悲,这种欢喜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乔司月的胃病犯了。来得早,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阖上眼皮,将脸贴在冰凉的桌板上,燥热得到缓解,胃还是一阵阵的绞痛。
昏蒙之际,一道熟悉的男嗓撞入耳膜,像夏日的沁柠水,清清爽爽的,很舒服。
但也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声音被骤然响起的议论声隔开,让她觉得他离她好远,可下一秒又将距离缩得异常近。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侧的课桌一沉,大片的阴影盖在自己身上。
霖安高一教学楼前种着一排柠檬树,盛夏时分,果香浓郁。
他坐下的动作轻缓又温柔,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带起一阵风,夹杂着燥热的温度和柠檬清冽的味道。
隐约听见他又说,“现在就坐在我旁边。”
在教室里就敢明目张胆使用手机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乔司月艰难睁开眼,果然看见林屿肆拿着手机坐在桌角,两只脚勾在一起,悬在半空微微晃动。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他肩头洇着的一小片水渍,黏在肌肤上,肩胛骨凸起的弧度异常清晰。衬衫薄薄的一层,被涌进来的风吹得鼓起,像漂泊在海港上的帆船。
“今天就算了,我看她不太舒服。”
“……”
“现在趴在桌子上休息,没法听电话。”
“……”
“行,先挂了。”
挂断电话,林屿肆稍稍侧过脑袋,对上她雾蒙蒙的眼睛,一脚蹬地,回到座位坐下。
“不舒服?”
“胃有些难受。”乔司月艰难坐直身子。
他默了默,“多久了?”
“早上开始的。”乔司月不确定他问的是今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还是染上胃病多久了,停顿片刻,补充道:“老毛病了,我趴在桌子上歇会就好了。”他看她眼,“给你倒点热水?”
乔司月愣了下,这次没有推脱:“好的,谢谢。”
差不多两分钟后,他拿着杯子回来。
乔司月双手捧着保温杯,很浅地抿了口。
水温恰到好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半杯下去,感觉胃都变暖许多。
课前两分钟,赵毅端着干部杯进了教室,身后还跟着两名男生。
“每人一本专题解析和综合模拟卷,别多拿啊。”
前桌把一叠本子传到乔司月课桌上,乔司月从中抽出四本,把多余的书传到后座后,手指放在封面上,缓慢推过去,故作轻松地挑开话题,“刚才是悦柠打来的电话吗?”
林屿肆嗯一声,大拇指蹬开笔盖,刷刷几笔在封面写下自己名字,“约你放学后去鬼屋。”
乔司月曲指捏捏喉咙,又清了下嗓子,然后轻声问:“那你也会去吗?”
他偏过头看她。
几秒的停顿,给了乔司月足够的时间构建出合理的解释,她抠了几下保温杯上将掉未掉的漆,强装镇定地回道:“你要是也去的话,我们可以顺路一起过去。”
“你不是胃疼。”用的肯定语气。
乔司月撒谎说:“现在已经好了。”
其实还有些疼,但她私心想和他多待一会。
“行。”林屿肆应得爽快。
乔司月笑意渐渐兜不住了。
这天赵毅罕见地拖了会的堂,短短几分钟里,乔司月屁股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烫到几乎坐不住。
直到听到那句“下课”,她才如蒙大赦。
刚把本子装进书包准备背上,被男生抢先一步。
林屿肆笔直地迎上她的目光,像在解释,“替你背会。”林屿肆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停下回过头,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上前敲了敲她脑门,“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乔司月被他熟稔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
林屿肆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逾矩了,“抱歉,习惯性动作。”
习惯?
可这不像是会使在男生身上的动作。
会是悦柠吗?
还是……别的女生?
短短几秒钟,乔司月就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细致地拆分出了几十个问题。
可饶是她再怎么理性分析,最后统统被感性占据大脑,难言的晦涩混进细密的雨丝,毫无遮拦地扑在她脸上,逐渐渗透到心里。
这种酸胀感在沈一涵出现后攀至顶峰。
沈一涵拦住他们的路,“今天课上有几道题我还不太懂,你待会有空吗?”
“恐怕不行,”书包有些沉,一个劲地往下滑,林屿肆抬手用力将肩带往前一勾,语气散散淡淡,“你不是有老赵的联系方式,他讲的会比我清楚。”
沈一涵滞了滞,随即又说,“你们要去哪?下雨天不方便,我送你们去吧,我家司机现在就在校门口。”
“不用。”片刻,林屿肆说:“我没法送你出去,打个电话让你家司机把伞送过来。”
乔司月这才反应过来,他肩上的那滩水渍是怎么来的。
接连被拒绝两次,沈一涵嘴角的笑一点点地垮下去,但良好的家教护住了她最后的体面,“那明天见。”
乔司月的注意力终于从她马尾辫上的黑色蝴蝶结挪开,落在他撑伞的手指上,瘦长,骨节分明。
乔司月心里那股欢喜像荒草一样疯长。
像他们的初见,那种心动来得莫名其妙却又让人甘之如饴。
鬼屋离学校不远,走了一段路后,乔司月问,“你打算学理科吗?”
她绞尽脑汁拼凑出的话题,只得到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声“应该吧。”
过了差不多五秒,大概是出于礼貌,他把问题甩回去,“你呢?”
“我去文科班。”
“哦。”
气氛又冷下来。
乔司月第一次觉得不善言辞是这么要命的一件事。
伞就这么大,两个人挨在一起,肩膀时不时蹭到,林屿肆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些距离,伞却朝另一个方向推过去。
这种时候,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不合时宜的。
乔司月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脑袋被同一个念头占据得满满当当——她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些,这条路能再长些。
极静的环境里,他突然出声,“想听歌吗?”
不待她回答,林屿肆已经从兜里摸出耳机,又在书包夹层里找到MP4,对准接口插上。
乔司月看着他戴进自己右耳,手里捏着另一只耳机头,在距离她耳朵不到五公分处停下。
他没说话,但乔司月读懂他的意思,接过耳机戴在左耳。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混进来一道低磁缱绻的男嗓。
里面的人缓慢唱着,乔司月记住了其中几句歌词。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涨潮
……
谁又会/似我演得更好
从眉梢中感受到/从眼角看不到
仿佛已是最直接的裸露
这个点,鬼屋等位的人很多,幸好苏悦柠提前一个小时到,差不多半小时就能排上。
乔司月远远看见苏悦柠和陆钊站在门口,还有个没见过的男生,剪了极短的寸头,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白T卡其色五分裤,裸露在外的小腿略微紧绷,显出分明的肌肉线条,笑起来爽朗大方。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
陆钊一把勾住男生肩膀,笑着介绍,“这是三班的陈载,霖安之光,未来的世界冠军。要签名的现在赶紧上啊,以后能卖不少钱。”
陈载手肘撞了撞他的腰,笑容明朗,“你少在这打趣我。”
乔司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苏悦柠凑到她耳边解释,“短跑运动员。”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二十分钟后,张楠和沈一涵出现在鬼屋门口。
苏悦柠不待见地昂起下巴,“你们怎么也在这?”
张楠翻了个白眼,“鬼屋你家开的?就允许你们来?”
沈一涵拽拽她衣摆,示意她别再说了。
张楠动了动嘴唇,最后只嗤了声。
陆钊一根筋,非但没察觉到这会有些别扭的氛围,甚至还大方地邀请了句:“反正都认识,要不就一起?”
沈一涵正要说什么,张楠插了嘴:“我是没问题的啦,就是不知道某人介不介意。”
苏悦柠最烦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冷笑后,给了张楠一记直球,“我介意,所以你们自个慢慢排吧,今天关门前总能轮到的。”
张楠气到脸红脖子粗,最后憋住一句:“谁稀罕了?”
说完,拉着沈一涵到空位坐下。
沈一涵抿直唇线,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乔司月。
游戏途中,乔司月和大部队走散,拐进一个看上去像生物实验室的地方,瓶瓶罐罐里放着各种内脏器官。
她不自觉后退几步,后背意外撞入另一个人的胸怀,电流般的触感霎时在全身蔓延开。
昏暗的光线里,男生的脸看得不太明晰,她依稀辨认出,“你怎么回来了?”林屿肆:“苏悦柠让我把你带回去。”
乔司月哦了声。
“怕就跟在我身后。”
他语气平淡,戳穿人时,就好像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不会给对方过分的难堪。
乔司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绷直被汗液浸润的脊背,打肿脸充胖子,“都是人扮的,没什么好害怕的。”
借着微弱的光线,林屿肆勉强看清她的脸,给人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情。
他勾起唇角笑了下,这笑容落在乔司月眼里更像在反问:“你看我信吗?”
乔司月:“……”
NPC忽然跳出来,乔司月条件反射般地往回就跑,被一旁的横杆勾到,眼见就要栽倒。
林屿肆及时又精准握住她的手,将人扯回来。
乔司月心跳陡然乱了节奏,手上的触感烫得她几乎承受不住。
在他松开时,又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扯住我衣服。”
乔司月轻轻嗯一声,揪住他衣摆,然后用力收紧手指。
这个夏天骄阳似火,偶尔也会暴雨倾泻。
但不管如何,都是她最喜欢的季节。
这天回去后,她在画册里写上了一段话。
2009年8月12日
今天他牵住了我的手。
整整一分钟。
离开鬼屋,乔司月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她看向神色自若的苏悦柠,“我先去上一下洗手间。”
苏悦柠点头,“那我先帮你把包拿出来。欸哪个柜子来着?”
钥匙递过去,“最左边第三个。”
苏悦柠比了个ok的手势,打开储物柜,书包袋口处的暗扣没摁好,笔和本子掉在地上。
她把笔放回去,拂开画册上的灰,意外看见封面右上角的一行小字:“我野蛮生长,没能成为自己的月亮,遇见他,是银河赠予我的糖。”苏悦柠一顿,没忍住往下翻。
满满一本子的素描画,画的是却同一个男生,有他投篮时潇洒利落的姿势,跟人谈笑时恣意的神色,站在烈日下被风吹拂时懒散的眉眼……
几乎每幅素描画下都配有几行小字,像是日记。
2009年5月25日
时隔两年,我又遇到了他。
2009年6月15日
今天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2009年6月30日
他问,要不要送我回家。
2009年7月23日
他吻了下我的侧脸。
……
苏悦柠不懂画,却能感受到女生在落笔时隐忍克制的情绪。
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再度涌现出来。
苏悦柠讷讷抬头,往乔司月离开的方向看去,手指无意识地捏住画册边角。
“我看排到估计也要□□点了,要不我们下次再来吧。”
张楠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苏悦柠一个激灵,迅速将画册塞回包里,转过身,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直勾勾地迎上张楠的目光,“看什么看?”
张楠满脑子问号:“谁看你了,莫名其妙的。”
苏悦柠哼了声,拿后脑勺对人,直到乔司月的身影进入视线,一下子从高傲的孔雀变成落败的鹌鹑,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不在状态。
乔司月看出她的不自然,接过她递来的书包一面问:“你刚才和张楠吵架了吗?”
苏悦柠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这突然送上门的秘密,索性把嘴巴闭上,摇摇头。
这时陆钊勾着林屿肆肩膀从洗手间出来,满嘴跑火车说自己刚才有多英勇,一拳一个NPC。
林屿肆掰开他的手,“自己赔钱去吧。”
陆钊脑袋上蹦出一个问号,而后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鬼屋门口的提示语上写着“殴打NPC者罚款(一个巴掌100元、一击扫堂腿150元,视伤情严重程度调节)”。陆钊:“……狗东西。”
就在林屿肆和陆钊嬉皮笑脸的时候,苏悦柠一直盯住乔司月看。
她注意到乔司月的视线总是会若有若无地朝向林屿肆,不到两秒,又小心翼翼地避开。
少女间的心事,俩男生浑然不觉。
林屿肆背上包,“先回去了。”
陆钊拦住他,“这么早,待会不一起吃饭?”
“给兰儿看店去。”
“那我和你一起看店。”
“看店是假,吃我店里的辣条才是真的吧。”
两人勾肩搭背地离开。
乔司月缓慢收回目光,偏头撞见苏悦柠若有所思的神情,“怎么了?”
苏悦柠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随口扯了个话题,语速飞快,“陆钊这怂货,刚才被NPC吓到打嗝,还是韭菜味的,直接把NPC臭跑,还在这吹自己一拳一个。”
不待对方反应,她秒切话题,拉上乔司月的手往扶梯走去,“前面美食街新开了家日料店,我们去尝尝吧。”
“今天我家有客人,我妈让我回家吃饭。”已经不是第一次拒绝她这种提议,乔司月觉得有些抱歉,忙不迭补上,“等我家教的钱到了,下次我请你。”
苏悦柠本来就是随口一提,听她这么说,也没觉得失望,“那行,你自己路上小心。”
乔司月嗯了声,从包里拿出来一包饼干,“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苏蓉前不久从二手市场淘了个微波炉回来,乔司月从网上找来做饼干的配方和教程,大概没遗传到苏蓉的厨艺天分,尝试五遍后勉强能下嘴。
“谢谢。”苏悦柠打开玻璃罐,拿出一片蔓越莓饼干,“好吃。”
乔司月松了口气,唇角梨涡乍现,眼睛也弯成漂亮的月牙,“那我下次做点别的。”苏悦柠陪乔司月走了段路,两人在交叉路口分手。
“司月。”苏悦柠突然喊住她。
乔司月回头。
今晚看不见月亮,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矗立在街角,那张素白小脸一半浸润在灯光里,另一半被阴影蚕食着。
人比路灯还要孤寂。
“怎么了?”
苏悦柠心口莫名一紧,摇摇头说,“没什么,下周见。”
乔司月笑着应道,“下周见。”
夜色氤氲,夏日的蝉鸣声不绝于耳。
苏悦柠盯住乔司月的背影许久未动。
不远处,女生的身形依旧单薄,但脊背看上去挺直了些。
微黄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像被俗世蒙上了不见天日的灰。
尘埃之下,明珠璀璨夺目。
前方道路宽敞,没有行人经过,车辆被拦截在红灯前。
只有她紧贴白线朝前走去,步子迈得笔直又坚定。
苏悦柠知道,那是林屿肆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