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司月最后没能应苏悦柠的约。
乔崇文打来电话,说今天下午方惠珍在去老年活动中心的路上被一辆电瓶车撞倒,膝盖粉碎性骨折,恰好他临时被派到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
坏事总爱扎堆发生,就在昨天晚上,外公中风被送进抢救室,好在发现及时,没什么生命危险,苏蓉连夜乘大巴回到南城。
也就是说。现在家里唯一算得上清闲的人是她,所以她得担起照顾方惠珍的责任。
乔司月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手机电板盖上的凹槽,低声应下,“我知道了。”
雨又开始下起来,空气黏糊糊的,混着泥土味的风溢进鼻腔。
凉意严丝合缝地贴上皮肤,乔司月猛地一哆嗦,后知后觉意识到夏天好像真的要过去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外套穿上,又将拉链提到最高处,大半张脸藏进衣领,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头也不回地跑进雨里。
刚骑上自行车,苏蓉打来电话,唠叨几句后,乔司月改道先回了趟家,找到她说的地方,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叠好后和银行卡一起放进口袋。
路过张婶家门口,脚步顿住。
似有所预感,正坐在小院石阶上玩着悠悠球的乔惟弋抬头看过来,眼睛倏地一亮,小短腿奔向她。
“姐姐,婶婶说你晚上不回家住,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听话,我要去医院陪奶奶,你今天晚上先住在张婶家。”
乔惟弋不肯,抱住她的腰死活不撒手,“我也要去。”
乔司月拿他没办法,只好许诺道:“我保证,明天早上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
乔惟弋耷拉着嘴巴,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乔司月手在半空停了几秒,缓慢放下,掌心贴住他后脑勺,轻轻揉了几下。
乔司月到医院时,方惠珍正在跟隔壁床的病友聊天。
乔司月叫了声奶奶,上前把快餐盒放到床头柜上。
方惠珍冷淡的眼神扫过去,“再晚几分钟,你能把我饿死。”
“……”
乔司月低头没说话,方惠珍又问:“小弋呢?”
“现在在张婶家。”
“你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乔司月稍顿,眼皮轻轻一掀,平静地迎上她气势汹汹的质问,若有若无地嗯了声,“您要是想他,我现在就去把他接过来,让他代替我守在床边,陪您一晚上。”
方惠珍被她反常的态度噎了噎,没再说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缠绕在乔司月心脏上的藤蔓,倏地松懈不少。
她视线拐了个弯,缓慢探出窗外,远山轮廓被厚重的雾霭里包裹着,影影绰绰,树叶褪成淡绿色,边缘镶着一层颓败的黄。风一吹,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秋天到了。
等方惠珍吃完饭,乔司月把食物残渣收拾好,在附近找了家小吃店,故意吃得很慢,回医院时,人已经睡过去。
入秋的夜,气温断崖式下跌,吹得乔司月头皮发麻。
她关小窗户,侧身缩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件薄薄的校服外套。
打开□□,看见他两个小时前转发了一条音源链接。
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他好像特别喜欢陈奕迅和周杰伦,从发布的历史动态来看,几乎每周都会分享两到三次他们的歌。
乔司月将这些做成歌单,全部记在自己备忘录里。
刚退出空间,乔司月脑袋里忽然浮现出下午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一幕。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分不清是为那女生,还是为她自己。
麻药几个小时后失效。
这天晚上,病房里时不时响起方惠珍的痛苦□□,乔司月整夜未眠,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明年今日》。
可到最后,她也只记住两句歌词: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力气
方惠珍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嚷嚷着要回家,乔崇文拗不过她,当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没多久苏蓉也回了明港。
这些天,乔崇文公司医院两头跑,硬生生瘦了三斤。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才想起询问乔司月上次的月考成绩。
乔司月:“成绩要等国庆假期结束后才出来。”
乔崇文哦了声,又问:“这次有信心进前五吗?”
理性分析毫无可能,毕竟当时被徐梅芝那么一闹,她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导致作文还有大段没写完,拿一半分数都是奢求。加上这次数学试题难度小,拉不开几分。
她对结果心知肚明,但一预想到乔崇文接下来的说教,只能说谎:“应该可以的。”
乔崇文笑了笑,“那就好。”
临近饭点,乔崇文被叫到公司,乔司月陪乔惟弋在庭院玩悠悠球,一个抬眸,瞥见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突地愣住。
怪他出现得太过突然,没有给自己足够的缓冲时间,连声线都变得磕磕巴巴的,“你怎么来了?”
林屿肆扬了扬手里的小蛋糕,“苏悦柠买的,让我顺路带给你。”
乔司月慢半拍地哦了声,盯住他的手看,手背上裸露的青筋,像树叶的脉络,那么清晰、又富有生命力。
好像永远都看不腻。乔司月伸手接过,饶是她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
秋日的午后不及夏日那般滚烫,他的指尖浸着凉意,过渡到自己肌肤上,像电流在体内乱窜。
听见动静,苏蓉在屋里喊,“谁来了?”
不到两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
乔司月胸口砰砰直跳,下意识想将林屿肆挡在身后,可她这副瘦弱的身板连男生的半截身子都没能藏住。
她捏了捏手心,“我同学给我送东西来了。”
苏蓉眼睛紧紧定在男生身上五秒,才有了些许松懈,在瞥见她手里的蛋糕盒后,意味不明地来了句,“特地过来送蛋糕啊。”
林屿肆礼貌打了声招呼后解释:“有人托我带给她的。”
“谁呀?”
乔司月被她查户口般的行为弄得有些难堪,冷不丁插进来:“苏悦柠,你见过的。”
这名字苏蓉还有点印象,加上男生答话时神色坦然,便暂时收起胡思乱想,随口客套了句:“既然是同学,那中午留下来吃饭啊。”
林屿肆没推脱,大大方方进门,留下乔司月一个人在原地手足无措。
等人进屋后,她才快步追上去,“上次你借给我的笔记我已经抄好了,我这就还你。”
林屿肆来不及回答,女生已经踩着拖鞋上楼,脚步声杂乱无章。
乔惟弋自来熟,见到陌生人也不害怕,把悠悠球塞进口袋,小跑过来,拽住林屿肆袖子问,“帅哥,你是谁?”
林屿肆蹲下身,从兜里摸出一颗陈皮糖,“你姐的同学。”
乔惟弋撕开包装,扔进垃圾桶后又跑回来,将糖塞进嘴里,小脸瞬间皱成包子,三两下嚼碎吞进肚子里。等舌头上的酸味消散后,对着林屿肆的脸,打量一番,认真说:“你长得这么帅,以后当我姐夫吧,我姐姐也漂亮,你们全天下最般配了。”
林屿肆嗤了声,“你这小脑袋瓜想的还挺长远。”
乔惟弋曲解他的意思,“啊,你不喜欢我姐姐?”
林屿肆轻轻弹了下他脑门,笑到不行,“你才几岁,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不就比你小了点,怎么不知道?”
乔惟弋踩上凳子,回给他一个脑瓜蹦,在林屿肆反应过来前,飞快躲到沙发后边,好一会才敢探出脑袋。
林屿肆唇角挂着笑,“小怂包。”
正闹着,厨房传来一道年迈的女嗓,“唯唯,去小卖部买包冰糖。”
林屿肆以为是在叫乔惟弋,捏捏小男生脸颊的软肉,“走,一起买冰糖去。”
“我不去,我要玩球。”乔惟弋眼珠子一转,“除非你请我吃冰淇淋。”
“你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那当然,你以后是要当我姐夫的嘛,那我们不就是一家人。”
林屿肆当他童言无忌,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巷口就有一家小卖部,五分钟后,乔惟弋蹦蹦跳跳地回来,方惠珍连人带轮椅出现在主厅,他上前把整袋冰糖放进她怀里。
方惠珍问:“你买的?”
乔惟弋点点头,扭头看向姗姗来迟的林屿肆,“还有哥——”
方惠珍皱着眉头打断:“你姐呢?”
乔惟弋没察觉到奶奶的不高兴,“在自己房间啊。”
“你去把她叫下来。”
这时叶晟兰电话的电话进来,林屿肆收回落在方惠珍身上的注意力,走到庭院接起。隔着一段距离,方惠珍的责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弟弟还这么小,怎么能让他去跑腿?外面电瓶车来来往往这么多,他磕碰到怎么办?”
乔司月懵了一霎,没听明白方惠珍在说什么。
但这种没来由的责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乔司月心里早就没什么感觉了,直到她抬起眼皮——
窗格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气,男生的身形被隔绝在另一头,影影绰绰。
所有的心理建设开始坍塌。
谁都可以观赏她的狼狈,但他不行。
乔司月双手冰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全身上下无一幸免。
明明脑袋里已经生成几百几千句可以用来辩驳的言辞,嘴唇却像被锋利的冰锥刺穿,张不开嘴,更发不出半个完整的字音。
在理顺方惠珍发火的原因后,林屿肆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乔司月。
记忆里,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总是一副无关紧要的姿态,让她干什么都只有干巴巴地一声好,像块吸铁石,不吞不吐,却又刀枪不入。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她不是没有脾气,不是只会妥协,而是那些事情,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到麻木。
就像几天前在洗手间门口听到的那些恶意揣测。
就像刚才,因为他的无知,被长辈误会和责骂。
或许只需要解释一句,她就不必承受这些伤害,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神色漠然,像三两笔勾勒而成的素描画,寡淡又潦草。
林屿肆忽然顿住,想起方惠珍不分青红皂白时表现在脸上的愤怒。
解释一句,这事真的就能翻篇吗?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
明明是自己家,乔司月却如坐针毡,害怕苏蓉会看穿自己的秘密,更害怕他会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记在心里,又引申出千万种深意。
可从头至尾,他的状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自然又熟稔。
饭后,乔司月把林屿肆送到巷口,男生忽然问:“吃东西去吗?”
乔司月愣了愣,“不是刚吃过饭吗?”
林屿肆卷着习题本,口吻淡淡,“你不是没怎么吃?”
乔司月心跳乱了些节奏,片刻才点头:“好。”
两人随便在附近找了家面馆,林屿肆询问她意见后,点了两份馄饨。
这算是第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乔司月搭在餐桌上的手指像在海水里泡过很久一样,僵硬肿胀到无法动弹。
感觉此刻的呼吸都是紧绷的。
没多久,老板端着餐盘上来,两声闷响后,林屿肆自然地挑开话题,“我不知道你小名是唯唯,”见她目光微闪,又说,“我以为你奶奶是在叫你弟。”
乔司月抿唇,接过他递来的筷子,挑开浮在汤水上的葱花,神色平静又冷淡,“这个小名是我很早以前的,估计是年纪大了叫顺口后不容易改,现在就我奶奶一个人在叫,但我爸妈怕和我弟的名字搞混,所以改成叫我乔乔。”
升腾的雾气罩住她消瘦的脸,林屿肆视线下移,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后,嗓音顿了下,“不吃葱?”
她迟疑几秒,点头。
林屿肆默了默,“抱歉,我点之前应该问清楚的。”
“不是你的问题,我习惯在汤面里加葱的,”她着急解释,嗓音跟着抬高不少,撞上对方略显错愕的目光,稍稍停顿后,恢复平常的音量,“加了葱会香点。”林屿肆嗯一声表示理解。
乔司月一面拨葱一面说,“我是不是很奇怪,不吃葱却喜欢加到菜里。”
林屿肆漫不经心地耸肩说:“没什么奇怪的,不就和番茄炒蛋只吃蛋一个道理。”
他拿出一双新筷子,替她将葱全都拨出来。
乔司月心被烫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林屿肆直接回小卖部,乔司月盯住他的背影看了会,没忍住叫了声,“林屿肆。”
他回头,少年清隽的脸庞浸润在阳光下,扬眉的动作格外清晰。
“后天的运动会加油。”
林屿肆笑起来,只是简单又纯粹的一个笑,却让乔司月感觉心口炙热,胸腔的鼓噪声快要跳出来。
约莫两秒,看见他动了动嘴唇,溢出轻飘飘的三个字:“我收下。”
乔司月呆楞片刻,等她回过神,男生已经走远,挺拔的身影渐渐被日光氤氲成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
这天过后,乔司月再见他时,心跳依旧会不受控制地加快,但已经没有最开始相处时的慌乱与赧然,在他偶然看向自己时,也能平和地迎上他的目光。
一切好像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她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先喜欢上的人是她,即便现在还看不到结局,她也早就落了下风,准确来说,是她亲手将这段感情的掌控权递到他手里。
一厢情愿和得偿所愿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对此,她毫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