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乔司月收到赵毅发来的竞赛奖金,这笔钱乔崇文以红包的形式,转交到她手上。
乔司月看了下,里面有八百块钱。
一等奖奖金六百,也就是说乔崇文多塞了两百进去。
但这究竟是他的主意,还是苏蓉的授意,乔司月无从知晓。
圣诞节前一周,明港的节日气氛已经浓郁,不少店铺门口摆着一棵人形般大小的圣诞树,上面挂满蝴蝶结、小彩球和许愿贺卡。
苏悦柠在网上定制了一棵两米多高的圣诞树,周末叫上乔司月一起去玩具城买些装饰。
主柜台上的变形金刚模型一直没撤下,乔司月瞄了眼价格,还是598,只不过旁边挂了个“80%”的打折标签。
苏悦柠填好快递单,看见乔司月正盯着一处发呆,走过去指着模型问:“你喜欢这个?”
乔司月摇头,“小弋生日快到了,想送他个好点的礼物。”
苏悦柠好气又好笑,食指轻轻抵着她额头,恨铁不成钢道,“舍不得花钱在自己身上,给塑料弟弟随便一花就是六张毛爷爷,你可真行。”
乔司月无所谓地笑笑,“小弋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谁,苏悦柠一下子反应过来,话在嘴边滚了几遍,又尽数咽了回去。
回到家,乔司月从红包里拿出五张大钞塞进口袋,瞥见窗外白茫茫的夜色,又将钱放回去。洗完澡出来,坐在书桌前,刚打开画册,楼道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工夫,灯光铺满过道。
乔司月眼疾手快地将画册塞回抽屉锁上,苏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给你买了条裙子,你试试,不合身我去退了。”
苏蓉没敲门,直接趿着拖鞋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装袋。乔司月起身接过,飞快往里面扫了眼,一条无袖连衣裙,毛呢材质,颜色比窗外的雪还白。
苏蓉的偏好这些年一直没变过,她致力于将女儿打造成温柔娴静的淑女形象,以至于类似风格的衣服,乔司月的衣柜满到快要塞不下。
乔司月随便想了个理由,“我没有可以搭配的打底衫。”
苏蓉把袋子夺回来,掏出连衣裙,在她身前比划着,一面说:“你不是有件白色打底衫吗?”
“有点小了。”
“袖子短吗?”
乔司月摇头。
“那就还能穿。”苏蓉自顾自说,“穿在里面没人看得出来,等忙完这一阵,我给你织件新毛衣。”
苏蓉没回避,直勾勾地盯住她看。
乔司月早就麻木,当她的面脱到只剩下一件内衣,但她忘记自己今天穿的是苏悦柠送的运动内衣,偏离了苏蓉审美标准里,又少不了一顿数落。
苏蓉买的连衣裙修身款式,乔司月骨架小,人也消瘦,罩在身上宽宽松松的,像落了层轻薄的雪,跟皮肤一样皎洁莹白。乔司月正要说什么,苏蓉已经摘下吊牌,“蛮好的,以后出门就这么穿,别老是卫衣牛仔裤的,你就不适合那种休闲的打扮。”
“……”
苏蓉让她把衣服挂好,正准备走,看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成天扁着一张嘴做什么?你要真有什么糟心事,就说出来,别老是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我知道了。”
苏蓉拿她软硬不吃的态度没办法,离开前最后说道:“你这孩子也就答应起来爽快。”
房间安静下来,乔司月锁上门,把衣服塞回袋子,放进衣柜角落,回头看见玻璃窗上雾蒙蒙的,屋外的白色都变得模糊起来。她跪坐在床头,在窗上画了个卡通图案——穿一身蓝白运动服的男生,背心上印着“15”。
半夜雪才停下来,第二天小院的廊檐、台阶上都积了层厚厚的雪。
吃完午饭,乔惟弋拉着乔司月玩雪。
方惠珍穿着一袭深红袄子,热水袋捂在怀里,坐在廊檐下看孙子打闹。
乔司月不敢把雪球砸到他身上,以至于每回都落了空。
乔惟弋扮了个鬼脸取笑她,“姐姐,你怎么老是打不到我呀?”
乔司月浅浅一笑,眼睛被飞絮浸得有些痒。
乔惟弋有午睡的习惯,闹腾过后,困到睁不开眼,打着哈切回了房间,乔司月跟他一起上楼,回房刷题刷到四点,套上羽绒服,将五百块钱揣进兜里,路过庭院时,看了眼方惠珍,脚步不自觉快了些。
到公交车站时,前一辆车刚走,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风雪不再寂静。
细碎的冰碴掉进乔司月眼睛里,她抬头揉了揉,眼尾在冷白灯光下有些红。
林屿肆的身影在这时拐进她的视线,猝不及防的,乔司月心脏打了下鼓。
等红灯的间隙,男生拿出手机来刷,乔司月眼睛舍不得挪开,安安稳稳地落在他身上。
他的头发好像剃短了,露出清爽干净的眉眼。
在喜欢的人面前,似乎连再简单不过的一声招呼也能成为世界难题。
乔司月反复斟酌着一会该如何跟他打招呼,他先看过来,脊背稍稍挺直。
绿灯。
林屿肆抬脚往踏板上用力一踩,停在乔司月身侧。
两脚蹬着地,裤腿缩上小半截,露出的脚踝白皙清癯。
乔司月注意到上面刻着一串字母,似乎是纹身,但她没看清是哪几个字母。“在等车?”
“嗯。”乔司月收回视线,飞快组织语言,“要去玩具城买个东西。”
匀停的指节缓慢扣着车把手,约莫五秒,林屿肆说:“上来吧,我送你。”
乔司月愣了下,连忙摆手拒绝,“玩具城离这挺远的。”
她还想说什么,对方直接拦下她的话头,“我知道,正好我也要去那附近,顺路载你一程。”
他从斜跨包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后座有些湿,拿去擦擦。”
话说到这份上,乔司月也不好拒绝,在指尖擦过他手掌时,心脏砰砰直跳。
凛冬已至,最高气温也不过五六度,这几天风一直没停下来过,刮在脸上,自带降温效果,冰冷刺骨。
乔司月手指紧紧扣住座椅底部,竟也生出几分热意,掌心浮起一层薄薄的汗液。
一个急刹车,乔司月没做好准备,身子骤然前倾,避无可避地撞上他后背。
正要道歉,男生清淡的嗓音先响起,“抱紧了。”
三个字混在呼呼作响的风声里,乔司月没听清楚,“什么?”
林屿肆扭头,“抓紧我衣服。”
她温吞地应了声,在手指攥住他衣摆时,感觉呼吸都变轻了。
“哎那是不是林屿肆?”张楠眯了眯眼睛,下一秒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沈一涵闻言转过头,倏地愣住。
后座女生背对自己,张楠嗓音有些迟疑,“那女的是谁?路迦蓝?”
不到两秒,她就改口,“不对,路迦蓝从来不扎马尾,还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沈一涵往前一站,阻断张楠探究的视线,“我们回去吧。”
张楠顿几秒后哦了声,没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自行车转了个弯,女生的模样无遮无掩,她愣了下。车在玩具城门口停下,乔司月正准备跟他告别,男生先自己一步上了台阶。
微愣后,她跟上去,在模型前停住。
“你喜欢这种?”林屿肆有些诧异。
乔司月解释,“送给我弟弟的。”
林屿肆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哦一声。
店员听到是给弟弟的生日礼物,很贴心地在盒子外包上一层彩纸,丝带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最后装进礼品袋里。
林屿肆的手先伸过去,“我拿吧。”
接了个空,乔司月大脑懵了一霎,转身见他手上提着礼品袋,另一只手插在兜里,比声线更懒散的是他的走姿。
乔司月看过太多这样的背影,但那些男生多数是为了耍帅,潇洒是表面,刻意成分居多。
不像他,他的慵懒和恣意是浑然天成的。
林屿肆蹬开脚支架,几秒后将礼物袋挂在把手上,“在这等我会。”
乔司月应了声好,看着他走进隔壁的甜品店,隔着被擦到锃亮的玻璃窗,他的身形几乎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冷藏展示柜前,食指点了点第二排的巧克力慕斯。
他喜欢吃甜品,还是给别人带的?
乔司月想起他的外婆,一个打扮时髦、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微微松了口气。
付完钱后,林屿肆拿着两块蛋糕离开,有短信进来。
他点开看了眼,眉心拧起。
林行知发来的。
光线倏然被挡住,林屿肆迅速摁灭屏幕,手机放回兜里。
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乔司月没忍住问:“出什么事了?”
林屿肆将其中一个蛋糕盒递给她,神情淡漠,“没什么,收到一条垃圾短信而已。”
乔司月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走,“给我的?”他嗯了声,“送你回去?”
乔司月私心想跟他再待一会,但又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他,“不用了,我坐公交很方便的。”
林屿肆手指轻轻叩着把手,忽然问:“乔司月,为什么要帮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乔司月却很快反应过来,却想不到是谁告诉他的。
陷入难言的沉寂。
林屿肆难得耐心充沛,也不催促,安静看她。
乔司月磨蹭一会,抬头看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以一种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承受这些。”她磨着脚底的薄冰,轻声说,“而且我知道的,被人误解的滋味很不好受。”
一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藏去最真实的初衷。
自从喜欢上他后,她好像经常替自己蒙上一层自我欺骗的遮羞布。
“只是这样?”
林屿肆把车推到路边,而后侧身朝向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随他弓背的动作缓慢拉近,带点压迫感的视线与另一双写满慌乱的眼睛对上。
鼻尖扑来一阵清香,暂时失去辨认能力的乔司月没闻出来,只知道这会自己的心跳又快又乱,真心话差点脱口而出。
他却在这时收住咄咄逼人的气势,声线无意识地放柔,“你说的这个原因,建立在一个基础上。要是没有这个基础,你所做的一切只能是无用功。”
话音中止,乔司月眼睫微垂,两秒后听见自己声音,在冷寂的环境里沉而坚定,“不会是无用功。”
她围巾拢了好几圈,只露出了鼻子以上的部位。毛线帽压低了刘海,有一搓卷了起来,像是羊毛,软绵绵的。哈出的热气下,眸子是出奇的亮。
那样肯定的语气,林屿肆稍愣,连人带车停下,“嗯?”
深冬的天黯淡好像就在一瞬间,雪越来越大,在路灯投射的光束里洋洋洒洒地飞舞着。
乔司月在他半米外停下,抬头是他认真寻求答案的眉眼。
她眼睫一颤,伸手掌心朝上,雪花被温热的触感融化,心也跟着暖烘烘的。
“我相信你。”
你无惧风雨,坦荡清霁。
所以,我不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只是相信你而已。
她扬起下巴,眉眼弯起来,“你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始料未及的答案,这会的林屿肆比从盛薇口中听到真相更加错愕,仅凭她是第一个如此直白地对自己说出“我相信你”这四个字的人。
从小到大,凡事他都习惯性地给自己留下一寸余地。
不去做到完美,并不是因为他不向往完美,而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他没有什么不同的,也应该拥有被允许犯错的权利。
即便如此,他还是获得不少艳羡和夸赞。可正因为这些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褒奖,让他渐渐忽视了一个事实,那些恭维和崇拜说到底只是浮在海平面上的一层薄冰,看不见深海之下那八分之七的虚伪、和见风使舵的本性。
有人能将你高高捧起,奉上神坛,自然也能将你落脚的那块砖敲碎,让你从神坛上跌落,再摔个粉身碎骨。
而这些人,从来不会对他说这四个字。
记忆里叶晟兰也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性格耿直,只会用行动证明她对自己的信任,更别提只会拿钱摆平一切的林行知。这十七年里,他拥有了太多东西,唯独缺失了不问缘由的信任。
肆虐的风雪里,林屿肆止不住去寻女生的脸,也不知道算是第几次,又想起她跟她奶奶对峙那一幕。
之前他觉得她的不抗争是麻木,后来又将此视为她的清高、不在意,现在看来,这更接近于她在用自己的柔软和坚强,维系自己最后的体面。
林屿肆敛神,笑起来。
他笑时的嘴角高高扬起,和他的给人的感觉不太符合,更接近于校园文里混不吝的校霸男主,线条张扬又锋利。
乔司月心跳漏了几拍,忽然听见他说,“行,不送你回去,那要去看溜溜吗?”
林屿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总之,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不太对劲。
乔司月眨了眨眼,无意识地啊一声。
“一只小橘猫,你也认识,”他补充:“还喂过它火腿肠,溜溜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听他这么一说,乔司月才有印象,“那要去你家?”
嗓音温温吞吞的,神色也有些为难,林屿肆看穿她的心思,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看出来了,我家有洪水猛兽。”
乔司月面上一阵羞赧,“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林屿肆跨上座椅,“溜溜在宠物医院,那地方离你家也近,到时候你自己回去。”
后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乔司月只好点头坐上后座。
不多时,风里飘过来一道声音,“抓紧了。”
乔司月在医院又见到了之前那位医生。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赵逾明探究的视线落过去,眯了眯眼,终于捕捉到零散的记忆碎片,“上次是不是你带着你那萝卜头弟弟到我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乔司月纠正他的话,“我弟弟不是萝卜头,上次我也没哭。”
赵逾明笑笑,没拆穿她。
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乔司月目光一偏,落在左上方的白色猫咪上,小小一只,眼睛像蓝宝石。
林屿肆从洗手间出来,赵逾明搭上他的肩,笑着问:“哪拐来的小姑娘?”
林屿肆拍开他的手,“同班同学。”
“原来只是同学啊。”
拖腔带调的,很容易听出他的深层意思,林屿肆嗤了声,懒得理他。
偏头见她盯着某一处看,上前打开笼子,将狮猫抱在怀里,“要抱会吗?”
乔司月犹豫着没伸手。
“它乖得很,不会咬人的。”
乔司月这才轻轻摸了摸它脑袋,见它温顺地缩成一团,胆子渐渐放开,将猫咪拥住。
想到什么,“溜溜呢?”
赵逾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很有眼力见地将小橘猫从笼子里抱出来,哪成想溜溜忽然变得暴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扑向乔司月,乔司月僵在原地,这时眼前晃过来一道黑影。
回神后,他的手臂正拦在自己身前。
乔司月心脏咚咚跳个没完,连忙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林屿肆双臂垂落,神色看不异常。
乔司月松了口气。
赵逾明将猫揪回笼子里,解释道:“猫都有很强的占有欲,这几天跟肆肆越来越亲近,明显把肆肆当成自己亲爹了,刚才看到肆肆抱别的猫,估计觉得自己要失宠了,暴脾气一下子上来,才会突然攻击人。”
后来那段时间,乔司月一直盯着林屿肆手臂看,直到苏蓉电话进来,催她赶紧回家吃饭。林屿肆将人送到路口,折返回宠物医院时,目光穿过玻璃窗,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赵逾明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再看下去魂都要没了。”
林屿肆慢半拍地收回视线,“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赵逾明似笑非笑的,“不过那小姑娘到底谁啊?”
林屿肆睨他眼,眼睛直白地传递出“你什么记性”的质问,缓慢吐出四个字,“壮年痴呆?”
赵逾明还是笑,反唇相讥道:“不及你,傻逼一个。”
说完,从医药箱里拿出针筒。
林屿肆:“干什么?”
“你说呢?”赵逾明撩起他衣袖,露出手臂上几道明显的抓痕,“来来来,让赵医生给林屿肆宝宝打一针。”
“……”
赵逾明继续唱独角戏,“完了,看来咱林宝宝这是心病,没救了。”
这些似是而非的调侃,林屿肆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多年后,他回想起在明港磕磕绊绊的十七岁,以及那些萦绕在心头,随着时间不断加深的懵懂情愫,原来都是从这一天开始有了转折和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