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霖休假结束回到站里,一上午都想着怎么把车祸这事委婉地转告车主,直到午餐时间才被他逮到机会。
看见角落处的高大身影,他眼睛一亮,马屁张口就来:“哥,我听说你昨天勇闯火场连救十人!不是我说,上哪去找像我哥这样的人,出得了火场,爬得了下水道,还捅得了马蜂窝。”
林屿肆把葱挑开,头也不抬地打断:“又给我捅什么篓子了?”
宋霖给餐盘里的大鸡腿挪了个位,嘿嘿两声:“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哥你借我那车……”
迟迟等不来后续,林屿肆抬眼睨他,“舌头被火烫着了是吧?”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宋霖给自己壮胆后,干脆一股脑全交代了:“就哥你借我那车被撞了个大窟窿,现在在4S店修着,我暂时还不了你了。哥你这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懂,”林屿肆讥笑一声,“拿我车当碰碰车开了。”
“……”
何睿在一旁忍不住插话:“你哥不是有好几辆跑车?你就非得问肆哥借?”
“我肆哥这么多辆车,借辆开开咋滴啦?更何况玛莎拉蒂哪有大G帅?”宋霖侃侃道:“幸好昨天我开的是肆哥的车,要不然遇到我女神多没面子,就我亲哥那骚包跑车,把我的男子气概都骚没了。”
林屿肆还没说什么,何睿先一针见血地揪出了关键字眼,“你女神?你哪来的女神?”
“其实是我哥的病人,我也就见过她几次,”宋霖摸摸后脑勺,露出傻里傻气的笑容,“长得漂亮,说话也温柔,跟我妈一样。”
何睿笑到不行,学着林屿肆的语气,像模像样地点评了句:“懂,拿咱肆哥的车讨好未来干妈去了。”宋霖在桌底下直接给他一脚,“不会说话就在这给我装死。”
从宋霖提供的零零碎碎的信息里,林屿肆大致能还原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拿我车在人姑娘面前浪骚,还开了条口子,你挺行啊。”
他拧紧瓶盖,修长手指提住瓶口,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宋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下。
宋霖抱住脑袋嗷嗷直叫,“我女神突然撞上来的,这叫什么?爱情送上门,丘比特都拦不住。”
林屿肆又抬了抬手,宋霖急忙跳到三米外,“车已经撞了,你的联系方式我也给了,你现在打我骂我也都没有用了。”
林屿肆:“……”
忽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警笛声,插科打诨的笑声瞬间止住,一眨眼的工夫,食堂空无一人。
路上指导员贺敬诚把大致情况转述了遍。
起火点在服装批发市场十五层最西边的一家商户里,店里堆放着大量棉纺织品,燃烧时极易倒塌形成堆垛,火势蔓延得很快,左右十余个商户都遭到牵连。
如果只在外部进行浇水,不能把火势完全熄灭。加上电梯无法使用,消防员只能背着几十斤的装备一层层往上爬。
救援持续了整整十个钟头,个个累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脸被火熏得灰扑扑的。一上车,就睡得七倒八歪。
林屿肆看了眼何睿方向,眉头紧拧。
第二天下午,林屿肆一回宿舍,就听见宋霖跟人在那侃大山:“我肆哥就是帅,昨天一个人扛着几十斤的装备,十五楼的高度来来回回跑了不下三十次,还是生龙活虎的,估计还能原地给你来200个俯卧撑。”
背着光,林屿肆神色难辨,声音听上去不太和善:“拍马屁还是搞个人崇拜?”宋霖无辜地眨眨眼睛,装傻充愣卖萌一条龙服务。
林屿肆没理他,眼皮子一掀,“何睿,给我出来。”
语气比训练时还要沉冷严肃。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宋霖这人平时看上去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但关键时刻脑子转得比谁都快,也是在场唯一知道队长这火气从何而来的人。
几天前何睿跟自己提了几句女朋友的事,宋霖对这种撒狗粮的行为一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只记得他这女朋友在服装批发城十五楼盘了家店面,正好是昨晚被波及到的几家商铺之一。
救援队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老弱病残幼必须放在第一位,其次才是青壮年,这点何睿自然知道,可他还是无视命令,第一个冲进火场救下自己女朋友,差点害得隔壁商铺一老人错过最佳施救时间,命丧火海。
其实宋霖挺能理解何睿的做法。
消防员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
“肆哥,”何睿吸了口气,改口道,“林队,如果困在里头的是你的女朋友,你又会怎么做?”
林屿肆终于抬头,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腿上一蹬。
宋霖毫无防备,只能硬生生接下这一脚,趔趄几步勉强站稳。
林屿肆连声质问:“你脚下踩的是实打实的地,你跟我在这扯什么假大空?怎么,连着立了几个功,人就飘了是吧?”
何睿急到舌头都捋不直,磕磕巴巴地蹦出几个字,“哥,我不是这意思,我——”
林屿肆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侧过身,双手撑在栏杆上,眉宇间是散不去的阴郁,声线也冷:“何睿,这次只是侥幸,那下次呢?你还指望阎王爷看到人可怜,瘫痪在床上遭了大半辈子的罪,想着这次先放过她,多施舍她几年寿命?你还年轻,犯了错可以重来,可别人的生命只有那么一次,容不得你开玩笑。灾难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运气可言。”
他说的这些道理何睿都懂,也牢记于心,可当紧急状况猝不及防地砸在自己头上,所有的教条规矩只能屈从于本能反应。
“明明知道她有生命危险,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别人来救她。这几年我也算救下过不少人,可要是救不下自己最在乎的人,我……”
何睿情绪一下子上来,眼眶泛红明显,好半会才哽着喉咙继续说:“林队,我承认你说的都对,我确实没有服从命令,我有错,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林屿肆唇角绷得厉害,阴冷的眼神在何睿身上停留五秒,“行,那滚吧。”
何睿咬了咬牙,最后什么也没说,朝林屿肆敬了一礼。
何睿离开后不久,贺敬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敲出一根烟。
林屿肆接过,烟衔在嘴里,也不着急抽,只是咬着,烟头火星忽明忽暗。
直到贺敬诚也点上烟,他才眯眼吸了口,棱角分明的脸笼在烟雾里,朦朦胧胧的,唯独一双眼睛黑而深。
“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违纪问题,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开会同意,但处分是逃不了了。不过你也别太操心,咱们队里也不是不通人情,不至于二话不说就让人扫地出门。”
林屿肆若有若无地嗤笑一声,手指在烟蒂轻轻一掸,“我操屁个心……你们千万别心软,这都是他自找的,该罚就得罚,要不然以后都长不了记性。”
贺敬诚看破不说破,扯着唇角意味深长地笑几声。说起来贺敬诚当政治指导员这么多年,什么难驯的刺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比他还要疯的。
对于第一次出警就撞上大规模灾情的新手而言,英雄情怀、保家卫国的决心很难战胜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但眼前这人不一样,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前冲。
后来有次营救工作遭遇地表塌方,钢筋刺穿他肩胛骨,这货硬是一声不吭地扛到救援结束,抢救了一天一夜才把人从阎王爷那夺回来。
贺敬诚还在感慨的时候,林屿肆想起自己的第一次火场救援行动。
那时队长还在规划施救路线、制定救援任务,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声,他想也没想就往里冲。
最后要不是队长把他从火海里带出来,别说救人,平白搭进去一条命,还差点耽误了整场救援行动,造成难以估计的伤亡损失。
而他罔顾队长命令的缘由,荒谬到不行:只因他听见那个人喊的是“SiYue”。
他下意识将这个SiYue当成了她。
她还在里面。
他得去救她。
事后少不了一通教育,也就是从那天起,他才真正理解这份职业所象征的含义,以及凌驾于个人之上的使命感。
……
一根烟很快抽完,林屿肆手心朝上,意思很明确。
贺敬诚没给,“你烟囱转世?”说完,又给自己点了根。
林屿肆对他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径见怪不怪,哼笑一声,从兜里摸出烟盒。
这会风有些大,他低头用手围住火。
男人手指瘦直修长,骨节匀停分明,不似少年时代的冷白,在日光下,更趋向于暖黄色,薄薄的一层皮肤,将血管和青筋衬得清清楚楚。贺敬诚斜眼看去,四方小盒上印着两字:玉溪。
算不上瘾,但每回都是玉溪。
有次他实在止不住好奇,便问:“这烟魅力这么大?也不见你换一次。”
林屿肆笑着吐出烟圈,杭城春夜的风特别大,雾很快散开,他脸上的表情清晰明了,漆黑的瞳仁被火光映得透亮。
那时,他只回了五个字:“我这人钟情。”
……
因刚才那一打眼,贺敬诚注意到林屿肆眼底的两团青黑,关于何睿的话题戛然而止:“这周末你就别来队里了,给我在家好好休息两天,瞧你这黑眼圈,敢情熊猫你祖宗?”
整整五年,贺敬诚就没见他休息过,就算铁打的身子怕是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林屿肆掐灭烟,指指自己的黑眼圈,“俊俏是天生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算是拒绝对方的提议。
“少给我在这磨磨叽叽的,要是我后天又在大队看到你这张苦逼脸,你自己知道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调文职这套威胁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林屿肆稍稍直起腰,“才休两天,多少小气了,顺便把我婚嫁也批了吧。”
贺敬诚又气又笑,差点给他一脚,恶狠狠地睨过去,“先把人姑娘带到我面前再说。”
提起休息,林屿肆倒想起一事,熬到解禁时间,拿回手机看了眼,全是垃圾短信。
距离宋霖说的事故发生到现在也快两天了,肇事司机就跟装死一样,一点消息都没,也就宋霖那傻愣吧唧的,张口闭口把人当女神捧。
林屿肆快步走回宿舍楼,找到宋霖房间,曲指扣了扣他桌板,“把你那女神的联系方式给我。”宋霖正忙着更新遗言,想也没想就回道:“咋,你也想追我女神?省省吧,她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你这糙老爷们摧残。”
不过脑的话一说完,宋霖后颈突地一凉,整个人被提溜起来,“诶哟我给你还不成吗?”
林屿肆慢悠悠地松开手,居高临下的视线扫过去,像在看一头垂死挣扎的傻骡子。
宋霖捋平衣领,有苦难言,只能小声逼逼:“空有一身蛮力,就我傻逼把你当成男神。”
“……”
手机接连响了两声,不同的提示音,林屿肆无视宋霖发来的消息,先点开信息。
一串陌生号码。
【您好,请问您这周有时间吗?我们把赔偿的事情处理一下。】
能用嘴说清楚的,林屿肆一向不折腾自己手指,不答反问:【现在方不方便接电话?】
对面言简意赅地回:【不太方便。】
林屿肆:“……”
【要不我们微信上聊吧。请问您手机号就是微信号吗?】
林屿肆靠在衣柜上,单手执着手机,缓慢敲下:【抱歉,我不随便加陌生人微信。】
【我姓林,你怎么称呼?】
手指悬在屏幕上两秒,林屿肆嗤了声,跟着把“你”换成“您”。
将近两分钟,屏幕毫无动静。
林屿肆好整以暇地转着手机,眼睛往宋霖那瞟去,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看不出写的什么。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纸上,宋霖一个激灵,忙不迭拿手臂挡住,“多大的人了,还玩偷窥那一套,我看你就是为老不尊。”
林屿肆反唇相讥:“就你那狗爬一样的字,看着我眼睛疼。”
宋霖打算跟他抬杠到底,忽然想起被扔在4S店的大G,涌上一阵心虚,把纸匀出来一张,转移话题:“肆哥,要不你也写点?”林屿肆的思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扯乱,霎那间脑袋里闪过很多画面,最后定格在同一张脸上。
忘了是第几次想起她,可每次拎出来的记忆碎片都是崭新的。
就好像九年前的不辞而别只是他脑补出的假象,而这人从未离开过。
窗外响起一声惊雷,林屿肆回过神,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家里都没人了,写给谁看?等我死了,总能见到。”
宋霖回头看他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林屿肆云淡风轻地收回目光,眼尾垂落,同时看见对面回了条消息:【我姓乔。】
他神经倏地绷开,手指也不自觉一紧,“宋霖。”
“又怎么了哥?”
安静几秒,“算了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