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三月,气温还是低,刮在脸上的风潮湿又凛冽。
苏蓉电话进来那会,乔司月刚从咖啡厅出来。
苏蓉一向没什么耐心,铃声响了不到十秒,转入未接来电。
其实不用接也知道,谈的话题无非是那几个:让她放弃漫画回南城工作、找个男朋友趁早结婚生子。
次数一多,乔司月连敷衍都觉得多余。
刚扣上安全带,屏幕又亮起来。
昨晚通宵画稿,早上潦草睡了四个小时,乔司月脑袋隐隐作痛,这一声声闹铃更是精准地踩在她神经的高压线上。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将手机调成静音,扔进扶手箱,两秒后又捞回来,单手执机给苏悦柠发去一条消息:【下飞机了吗?】
等了几分钟,对面还是没回。
收回余光的下一秒,防护带忽然蹿出来一辆电瓶车,乔司月浑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大半,惊慌失措地朝右打了个半圈。
砰的一声巨响。
“怎么开——”车窗降下,探出半个脑袋,气急败坏的嗓门在看清对方的模样后截然而止,“司月姐?”
模样有些眼熟。
是宋云祁的弟弟?
乔司月也明显愣了下,给他一个手势后,将车开到路边,打开双闪灯。
交警很快赶来,因为是熟人,事故责任也不存在任何异议,签下和解书后,乔司月看了眼手表,“我还有急事,后续处理我们在手机上联系。”
她从扶手箱拿出便利贴和笔,写了串号码,递给宋霖,“这是我联系方式,你可以存一下。”
“行,”宋霖接过后揣进兜里,朝着驾驶室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司月姐慢点开啊,千万别再撞车了。”“……”
宋霖慢悠悠地收回视线,上车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车好像……不是自己的。
完犊子了,这下他不被车主削死也得脱层皮。
乔司月到机场的时候,苏悦柠已经在门口等着,“等很久了吧,刚才路上出了点小事故。”
苏悦柠注意力全停在她身上,不由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
这些年她模样没什么大变,瓜子脸型,下巴尖瘦,皮肤一点没晒黑。
苏悦柠捏捏她的脸,“比在视频通话里看到的瘦不少,说实话,那会你开了增肥特效吧。”
乔司月听出她在开玩笑,唇角弯了弯,“你身上也没多少肉了。”
“这话我爱听。”
乔司月打开后备箱,苏悦柠将行李放进去,绕到副驾驶位置,余光瞥见车灯处的破损,想起她刚才说的小事故,心里有了猜测:“出车祸了?人没伤到吧?”
乔司月点头又摇头,“人没事,就是不小心和别的车剐蹭到了。车主你也认识,就你之前推给我那心理医生的弟弟。”
“是那小富二代啊。”苏悦柠顿了下,“他今天开什么车了?”
乔司月分出半个眼神看她,似笑非笑地给出两个字音:“大G。”
“谁的责任?”
“我全责。”
“……”
苏悦柠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目光,“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宋云祁,这么多年交情下来,不说免责,赔偿金打个折总行。”
宋云祁就是乔司月口中的心理医生。
乔司月笑道:“走保险,赔不了多少。而且我有一段时间没去他那了,他这么多病人,不一定还记得我。”
沉默片刻,苏悦柠转移话题:“对了,他弟弟干什么的?纨绔啃老族?”“好像是消防员,今天刚好休假。”
这答案出乎苏悦柠意料,哟一声:“想不到还是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乔司月笑笑没搭腔,“这次回国打算住多久?”
苏悦柠靠在座椅上,眉眼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不回去了。”
回国前,苏悦柠已经托人提前订好酒店,靠近市中心那一带,离机场有些距离,见她神色困顿,乔司月不再继续话题:“你先睡一觉,到了再叫你。”
“不睡了,和你聊聊天。”
苏悦柠揉着眉心,缓慢说:“忘了告诉你,我爸给我找了个对象,不出意外,今年年底就订婚。”
乔司月无意识地踩了下刹车,苏悦柠笑着睨她,“稳着点开啊,这车上可坐着未来的大导演和大漫画家。”
苏悦柠大学念电视编导专业,这几年出过不少综艺节目,在国外也算小有名气。
收到她即将回国的消息后,乔司月愣了下,现在才知道其中的真实缘由。
不是为了填补青春时代的遗憾,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将逃避进行到底。
乔司月没心情和她说笑,“你同意了?”
“听说我那对象长得人模狗样的,还是什么科研大佬,你也知道我们一家都没什么文化,当然得抓住一切机会改善基因了,这么好的机会,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不喜欢这理由还不够吗?”车辆开入平稳地带,乔司月的心却被高高吊起,平缓情绪后说:“我在这里见过陆钊。”
三两句能说开的事,偏偏两个人心气都傲,谁也不肯先低下头,以至于拖了这么多年矛盾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远远驶来一辆车,开着远光灯,刺得乔司月眼睛有些疼,她眯了眯眼,转而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嗓,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你见过林屿肆吗?”苏悦柠面无表情地把问题甩回去。
车上安静一会。
苏悦柠呼出一口气,偏头看向乔司月,那张脸素净淡雅,凝着复杂的神色。
乔司月打开车载音乐,在歌词响起前,用闲聊的口吻应道:“我们俩这算互相伤害吗?”
苏悦柠稍滞后笑起来,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得,狗男人的话题到此为止。”
刚把行李放到酒店,苏悦柠收到几条工作消息,“我先给他们回个消息,你看看附近有什么吃的,到时候我们直接过去。”
“今晚不行,工作室有聚餐。”乔司月问说:“想吃什么到时候发我,我给你带。”
苏悦柠眼睛从屏幕上离开,“我到时候自己叫点……你别喝太多酒,上车后记得给我发消息。”
乔司月应了声好。
路上交通拥堵,乔司月迟到了差不多十分钟。
组长端起一杯酒:“迟到的人自罚三杯。”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乔司月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停在半空不到两秒,一声轻响后,被搁回桌上,笑着说:“开车来的,喝不了酒。”
“这简单,回头让我们小赵给你送回去。”
乔司月扫了眼角落戴眼镜的男人,冷淡地收回目光,“不用了,我跟他也不顺路。”
接二连三的拒绝,组长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很长一段时间都摆着臭脸没再搭理她。
中途乔司月拿上手机去了趟洗手间,哗哗的水声里掺进来高跟鞋落地的声响。
她抬头,镜子里映出林幼欢的脸。
工作室主推漫画、网文、有声书三大类,林幼欢负责漫画板块,算是乔司月的直系领导。“你们组长应该和你说过了,那你的意见呢?”
林幼欢个子很高,脚下还踩着六公分的细高跟,一六三的乔司月站在她身边显得特别娇小,水流冲洗下的腕骨细瘦,透着弱不经风的脆弱。
大片的阴影倾轧而下,哪怕这会林幼欢语调平和,也容易生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司月,从你加入工作室到现在也差不多四年了,这四年我是怎么照顾你的,你应该很清楚。你也知道你非科班出身,没有接受过系统专业的学习,当初如果不是我力排众议,说服主编招你进来,给了你这个机会,估计你现在都已经放弃漫画,缩在小办公室里当你的……”
说着,她嗓音顿了下,搜肠刮肚一番,还是没能回忆起面前这女人本科就读的专业,索性把嘴巴闭上,安静等着对方的回答。
乔司月听出林幼欢的潜台词,莫名想笑。
大学毕业那会,CRT工作室刚起步,正是缺人的阶段,她抱着试试的心态投了份简历,经过两个月的层层考核,正式成为CRT的责任编辑。
不知道林幼欢从哪得知她私底下给人画稿的消息,看过她作品后,试图劝动她以签约作者的身份加入工作室。
工作室给出的福利待遇确实好,经过一番权衡利弊,乔司月应下。
当年知遇之恩确实不能忘记,要是没有工作室所谓的推广“造势”,也就没有现在的画师“顾我”。
可她也一直清楚,工作室的主推画师根本不是她,哪怕那人的实力不如自己,现在又让她给这人当枪手,她做不到。
乔司月低垂着脑袋,掩去带着嘲讽意味的眉眼:“我知道了。”不拒绝,却也不答应,留下充足的空白区间。
一拳打在棉花上,林幼欢无懈可击的笑容垮下几分,她抖落手背上的水珠,声线是急转直下的冰冷:“行,那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这几天给我回复。”
人走后,乔司月狠狠往脸上扑了抔冷水。
三月天寒气未退,沁凉的液体顺着下巴钻进衣领,即便这会小酒馆里开着暖气,还是激得她一哆嗦。
她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和平时清汤寡水的状态不一样,来之前破天荒地打了个底,又抹上些唇彩,遮去眼底的青黑,气色看上去好了些。
乔司月绕到后门,站在树荫底下吹了会风,压在心头的烦躁疏散不少。
她从兜里摸出玉溪,抽出一根,点烟的动作娴熟,是她反反复复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才有了夏萱的一点影子。
但她从来不抽,只是安静看它燃烧。
烟丝缠绕指间,很快笼住眼睛,看什么都朦胧不清。
一根烟快燃尽时,她才掐灭,正准备回去,手机进来一条消息。
【司月姐,我是宋霖。】
乔司月把电话存到通讯录,手机又叮了声。
宋霖:【是这样的,我今天开的车是问我一哥们借的,后续处理事项你直接和他沟通吧。放心他人很好说话,特别是对女生,妥妥一gentleman。】
消息刚发过去,宋霖想起这位gentleman前不久把站里刚调来的女文员骂到痛哭的场景,一阵心虚。
正犹豫着要不要反悔,对面回:【好的,你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
乔司月保存好,敲下“债主”的备注后,回到包间,当着众人的面,开了瓶鸡尾酒,一口见底。众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说:“抱歉,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笑容妥帖,叫人挑不出错。
组长脸色更难看了。
叫来的代驾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自来熟,话匣子打开后就没停下来过。
乔司月意兴阑珊,给苏悦柠报平安后,靠在椅背上偶尔搭腔几句。
大概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司机及时止住话茬。
沉默的氛围持续没多久,“那不是商贸城吗?怎么着火了?看这架势还挺严重的啊。”
车窗开着,刺鼻的烟味透进来,隐约能听到哭喊声。
乔司月下意识看过去,火烧得正厉害,火舌从各个角落喷涌而出。
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从夜色里走来,他步子迈得很大,也就是一晃神的工夫,人已经义无反顾地没入火光中。
傍晚下了场雨,夜色氤氲不清,燃烧的四角平房被烟火熏到失去锋利的轮廓,空气里裹挟着从水管中喷溅出的水汽。
乔司月眯了眯眼,竟从迷蒙的烟雾里看出几分熟悉感。
这种念头一产生,她的心脏好像也被夜色里滚动的大火狠狠烫了把,呼吸满是灼热的焦烟味。
不过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她将车窗升到顶。
耳边司机还在感慨,乔司月置若罔闻,解锁屏幕,点进评论区,看到有读者留言:【大大每部作品都把暗恋写得好真实,在这多问一句:大大学生时代有过喜欢的人吗?】
她手指突地顿住,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
所有人都说她冷静清醒,但他们不知道,她究竟为他做过多少蠢事——承担被方惠珍责骂的风险代价,刻意绕远路去他外婆开的小卖部。
将他贴在墙上的范文一字不落地背下,甚至是他每次考试的分数和排名。
为了找到能替他洗脱污名的证据,在风雪天被冻到四肢僵硬。
满操场追赶着所谓的“情敌”,以为那样就能追赶上他。
分不清是迟来的酒精作祟,还是潜藏在躯壳缝隙里的酸涩在这一刻不可控制地复苏,乔司月又想起很多事。
大二那年,她和室友一起租了辆私家车,一路交换开到川西。
那时高山雪水还未融化,远远看去,白寥寥的一片,悬浮在天际。
实在是累,她们将车停在路边,沉沉睡了过去。黄昏时分她先醒来,看见窗外一轮明月,镶嵌在天穹之上,在暗沉暮色里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那束光,分明离她很远,却照得她心口滚烫。
她毫不犹豫地启动引擎、踩油门、不断加速,在望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上拼命追赶着月亮。
室友在颠簸中醒来,被她誓不罢休的架势吓了一跳,连忙攥紧扶手,声线都快变形:“你疯了啊,突然开这么快做什么?”
“我在追月亮。”
她平淡的嗓音落下时,室友没忍住讥笑一声:“我看你是没睡醒,月亮是你能追上的吗?再给你十辈子你都追不上。”
她猛然一怔,脚下的力气一点点地泄去,波澜起伏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笑容苦涩:“你说的对,我永远都不可能追上月亮。”
她献给了自己一场旷日持久的浪漫,可这浪漫说到底也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川西旅程结束后,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能到这了。乔司月,不要再喜欢他了。
把所有的辛酸苦辣、求而不得的遗憾、满腔的孤勇都留在过去,人生漫漫,你得继续往前走。
后来,她把时间过得一天比一天忙碌,画稿、兼职、参加各类志愿活动,忙到根本腾不出心思去想他。
如她期待的那般,她对他的记忆真的在慢慢淡去,包括相处时的细节、让人脸红耳热的怦然心动,甚至是那张曾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的脸。
只记得他是内双,眉骨眼窝深邃,鼻梁挺直,骨相比皮相更加优越。
恍惚间,她意识到原来这些年所有的煎熬,不过是在为“遗忘”做准备,彻底放下一个人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车四平八稳地开着,街灯悬落的光影被拉成一条细线。
乔司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第一次在底下回复读者的评论,却只有短短四个字:【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