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就这周六晚上八点。】
乔司月回了个好的,盯住屏幕几分钟,见对面没再传消息来,正准备下床,身侧传来沙哑的女嗓,“联系上了?”
乔司月点头,“约在后天晚上八点。”
“约在哪见面?”苏悦柠撑起手肘看她。
“一家咖啡店。”
苏悦柠看了眼自己的工作安排,恰好那天下午五点后没什么行程,“周六晚上我陪你去,万一对方是个不好说话的,多一个人在,多点底气。”
乔司月回忆了下对面发来的几条消息,看上去不像难说话的。
“你还怕他把我吃了啊?”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
“那没准,美女谁不喜欢?”
很久以前,苏悦柠就觉得乔司月五官底子好,标准的桃花眼,笑起来明艳漂亮。
乔司月不在意地笑笑,起身下床时,大脑产生一霎的晕眩。
苏悦柠及时扶住她,“怎么了?”
“有点晕。”乔司月双膝跪在床边缓了会,“可能是低血糖,老毛病了。”
“今天就别去工作室了。”
“今天有事必须得去。”
“什么事这么重要?”苏悦柠偏头看她,“别想敷衍了事,你什么脾气我心知肚明。”
乔司月拿她没办法,只好把聚餐那天林幼欢对她说的那些话大致转述了遍。
只不过昨晚林幼欢在电话里多加了一个筹码:新作品的所有收益,包括后续版权费都归她所有,工作室不收取一分红利。
近半分钟的沉默后,苏悦柠一针见血地点明:“你心动了。”
“一半吧。”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不是我需要钱,”乔司月斟酌了下措辞,“有钱才有足够的底气,把我弟从那个家里带出来。”苏悦柠没听明白。
乔司月仰头靠在墙上,眼底有化不开的愁绪,“小弋初中开始逃课、跟人打架,我爸妈当他进入叛逆期,直到高中他的成绩直线下滑,我才察觉到不对劲。我清楚他的能力,他是故意考差的。”
她停顿几秒,“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这种事情我以前也做过,但我是为了自己,而他是为了我。”
她一直以为,得到偏爱的人才是有资格恃宠而骄的那个,可从小到大乔惟弋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状态,这种小心翼翼和她当年在苏蓉面前别无二样。
仿佛陷入一个死循环,他在乔家得到的偏爱最终还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偿还。
而这种方式,不外乎用平庸消磨乔家人落在自己身上的偏爱和期待,以此来换取他们一句“他不如姐姐懂事、比不上姐姐”的评价。
可她根本不需要他这么做。
苏悦柠对乔惟弋的印象还停留在他穿小背带那会,胸前别一只泰迪小胸针,眼睛又亮又圆,拽住她衣摆清脆地喊一声“姐姐”。
喉间莫名酸涩,她曲指捏了捏,嗓音哑而淡,“你们一个两个的,全是疯子。”
乔司月进工作室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整整齐齐地落过来。
她没在意,前脚刚进洗手间,后脚陈曦跟来。
陈曦是工作室新招进来的责编,乔司月和她交集不深,这会也只是点头示意。
陈曦看她两眼,口吻熟稔:“司月姐,我听说你要帮南渊画稿?”
乔司月没抬头也没说话。
陈曦继续替她抱不平:“凭什么呀,她的实力压根不如你,不就仗着自己和总监沾亲带故嘛。”乔司月的视线卡顿几秒,而后一寸寸地过渡到她脸上,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冷淡,“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陈曦喉咙一哽,不确定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装单纯的小白兔,见试探无果,轻轻扯了下唇,“我也就随口一提。”
乔司月若有若无地嗯一声。
见她这副刀枪不入的模样,陈曦自知无趣,擦开手上的水珠,“那司月姐,我先回去了。”
空气安静下来,乔司月从兜里摸出玉溪,撕开烟盒上的塑料薄膜,敲出一根含上,余光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一顿,想起这地方不能抽烟,指腹从打火机上挪开。
同一时刻,门口传来一阵略显局促的脚步声,陈曦的脸跃进眼底。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短暂碰撞,乔司月抬手挥了挥手里的玉溪,声线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来一根吗?”
陈曦干巴巴地笑了声,摆手说不用,拿起遗落在盥洗台上的口红,转身就走。
乔司月把烟放回去,刚回座位,就被林幼欢叫到办公室,“昨天晚上我跟你提议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乔司月依旧没有明确表示态度,“我没想好下本题材。”
这便是有商量的余地了,林幼欢脸色柔和些,“我看你画册里的内容就不错,正好也是你擅长的暗恋题材。”
“什么画册?”乔司月脑袋懵了一瞬。
林幼欢当她在装傻,眯了眯眼睛。
乔司月在她出声前先反应过来,不留任何转圜余地地给出答案:“不可能。”
林幼欢脸色绷得难看,“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这个不行。”
乔司月在楼道站了几分钟,点上玉溪,第一次抽了几口,呛到肺腑发疼。燃到一半的烟被掐灭。
路过茶水间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她脚步微顿。
身后动静不轻不重,陈曦止住话茬,扭头看去,气息一下子卡在嗓子眼。
乔司月平静地对上她慌乱的眼睛,“你翻过我东西?”
“司月姐你在说什么呀?”因为心虚,平时嗲里嗲气的声音这会听上去磕磕巴巴的。
乔司月把话摊开说:“我的画册,你翻过了。”
陈曦眼尾一垂,避开她直白的审视,“我就是不小心打开看了眼。”
乔司月笑了笑,“有多不小心才会趁别人不在的时候,去翻她座位上的东西?”
陈曦装腔作势的劲涌上来:“我都说了是不小心的,你还有完没完了?”
乔司月眼神依旧无波无澜,陈曦以为这事会就此翻篇,随后看见她抬手将自己放在茶桌上的玻璃杯拂倒在地。
砰的一声,水杯四分五裂。
“你有病吧?”
陈曦脸色难看至极,眼泪没绷住一个劲地往下掉。
旁边的人也被这场面怔到:“司月姐,你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乔司月冷眼睨过去,“为什么不能?我也只是手滑了。”
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
乔司月没再看她们。
离开工作室那会天色晴朗,风很大,乔司月混沌的大脑被吹得清醒了些。
她向来这样,有时候冷静得可怕,有时候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就像刚才,静下心来其实有更好的解决方式,而不是让怒意随意支配自己的行为。
可她这般生气,究竟是因为陈曦随便动了自己东西,还是因为是陈曦动的是她留了整整十年的画册?又或者是被人揭开了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无力感,她闭了闭眼睛,拐进一条小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垃圾桶前停下。
画册举在半空,察觉不到累似的,保持同一姿势许久未动,手指因用力泛起明显的白印。
天色渐沉,她才将这念头收了回去。
只不过动作比决定慢了几拍,沉寂已久的环境被一道不怀好意的口哨声打破,身侧开过去一辆摩托,又忽然停下。
乔司月循声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后座那人飞快伸手,精准地攥住她手里的画册,同时摩托车启动。
巨大的拉力下,她身子倏然前倾,膝盖骨重重往地上一磕,手却始终没松开。
像是故意的,对方给足她缓冲时间,等她站稳,毫无征兆地加速。
大约被拖行十米,一道粗犷的男嗓骤然响起:“喂!你俩干什么?”
阜杨派出所。
“警官,我只是和她开个玩笑,哪知道她这么疯,”觑着对面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小混混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轻,“不就一本破书,还死拽着不放手了,明明自己也打算扔的,我只是帮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另一个混混提醒:“断舍离。”
“对对对,就是断舍离。”
老赵被他这不知悔改的态度气笑,说教的语气不由重了几分:“开玩笑?什么玩笑把人折磨的血呲糊啦的?你说个给我听听,看我会不会给你捧场?”
小混混被堵得哑口无言,束起衣领,半张脸缩进去,进入装死模式。
老赵还想说什么,桌板落下一片阴影,他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稍愣:“怎么想到上我这来了?”林屿肆把餐盒放到他桌上,“替你老婆送温暖。”
老赵妻子在消防站做后勤工作,林屿肆今天下午开始调休,想到回家会路过派出所,就顺便帮人把便当带来。
老赵脸上的怒气还没收,林屿肆瞥了眼身旁哆哆嗦嗦的两人:“这俩彩虹头犯什么事了,让赵队长发这么大的火?”
一提起这事老赵就来气,“看看人好好一姑娘,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他手指过去。
林屿肆飞快往那扫去,正好有人经过,视线受阻,只看到半截瘦瘦单单的身影。
鬼使神差般的,他没立刻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几步,那张脸隐在垂落的长发里依旧模糊,给他的感觉却很熟悉。
他心脏突地一跳,明知道是她的可能性太小,心里的期待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叫什么名字?”
“谁?”
林屿肆昂了昂下巴。
“乔——”老赵低头看了眼记录,“哦叫乔司月,怎么你认识?”
乔司月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身侧立着面玻璃,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长发散着,有一撮湿漉漉的黏在两侧,脸色白的像面粉。
实在是狼狈。
女警递过来一杯水,冒着热气,“喝点吧,暖暖身子。”
“谢谢。”
乔司月接过,浅浅抿了口,女警提议道:“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不用麻烦了。”乔司月抬头,“大概还要处理多久?”
“你先坐会,我去问问赵队。”
没多久女警又过来,说可能还要一会。
乔司月点了点头,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衣服与伤口摩擦,又传来一阵刺痛。她今天穿了条牛仔长裤,布料厚实,膝盖附近沾上不少泥垢,灰扑扑的一片,估计擦破了皮,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看上去有些瘆人,但应该没伤到骨头。
高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随即涌上的疲惫感让她意识渐渐转为昏沉。
朦胧间,她察觉有人正向她靠近,起初只是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等脚步声慢慢加重,带过来的风里含着某种清爽的气味。
像沁柠水,也像十七八岁的少年。
脚步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格外沉稳有力,距离还在持续拉近。
她缓慢抬起下巴,眼睛被灯光一刺,有些酸胀,看不清男人的脸,下一秒听见这人说:“乔司月。”
咬牙切齿的三个音,不像久别重逢后的致意,更像仇敌见面。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让乔司月一怔,她努力将自己从回忆里带出,眼睛缓慢聚焦到一处。
极短的寸头,五官长开些,不见少年气,线条多出几分张扬的乖戾感。
脖颈下方,有段从暖黄色到冷白色的过渡,个高腿长,纯黑工装裤裤脚束进马丁靴,干净利落的打扮。
那双眼睛透着难驯的桀骜,在灯光浸润下柔和些,仿佛藏匿进无数的深情。
埋在记忆深处的轮廓逐渐清晰,与现实一一重合上,心头的不真实感却在不断加重。
像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不到五秒,她被惊醒。
其实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事情,七零八碎的声音加起来,只能得到一个含糊的信息:高考那年,他发挥稳定,以文科状元的身份考进B大,却在大二因故辍学。
后来没多久,又传来他去当兵的消息。为什么要辍学?
又为什么要去当兵?
这些细节,她一概不知。也可能是她本能地选择了逃避,硬生生掐断对他的好奇心。
即便如此,最开始的那两年,她还是会时不时在脑海里设想他们重逢的场景,这些场景各不相同,但从未料到会像今天这般,在警察局再见。
他英气逼人,而她潦草狼狈。
可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因他的突然出现而手足无措、脸红耳热的少女。
时间会削弱她的爱意,同样也坚固了她身上不近人情的保护壳。
她平静地与他进行长达十余秒的对视,那声“好久不久”在他半蹲下身子后,卡在咽喉。
周遭环境很吵,他的声音落在耳侧,清晰又干净。
“疼不疼?”
省去一切或繁赘或简略的寒暄,语气与唤她名字时大相径庭。
那一刻,乔司月听见自己心脏剧烈的鼓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