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司月睡了很长的一觉,也做了很多梦。
最后她看见他从火光里走来,黑色的消防服上冒着烟。
她发不出声音,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由着他将自己背到身上。
意识昏昏沉沉的,隐约听见他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她真的不怕了,直到他将自己放下,然后消失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她才从梦中惊醒,光刺得眼角泛起生理性眼泪。
“醒了?”
乔司月侧头看过去,和梦境里的脸重合上,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
林屿肆没回答,“想喝水吗?”
嗓子确实干,乔司月点了点头。
林屿肆扶住她后背,垫了个枕头,往一次性纸杯里倒了两杯水,自己先试了遍温度,刚刚好。
“谢谢。”乔司月接过,抿了口,忽然问:“你今天调休?”
她猜出这次救援行动是潮河消防支队组织的,但还不知道救自己的人就是他,以为那只是臆想中的情节。
林屿肆嗯了声,双臂搭在膝盖上,手背青筋分明,漫长的沉默后,用克制的声线问:“受困那会你在想什么?”
心里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把自己一个关在逼仄密闭的空间里?
他找遍每个角落都没找到她,最后在一个小型储物间里看见她倒地的身影。
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沉而涩,听得乔司月胸口闷闷的。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林屿肆抬起头,想从她那求个确切的答案。
两个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乔司月能轻易捕捉到他眼底翻腾的怒火。
微妙的氛围延续一阵,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线很耳熟,苏蓉和乔惟弋的。估计是苏悦柠通知的,乔司月事先不知情,这会不免一愣。
没给她太多的缓冲时间,门直接被推开,乔司月呼吸急促几秒,抬高音量:“给你添麻烦了,林队长。”
林屿肆瞥了眼他揪住自己衣摆的手,又白又瘦,话里却是满满的疏离。
她在试图划开与自己的距离,这成功让他无措。
苏蓉从不会刻意去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加上这么多年没见,苏蓉早就忘了他的脸,“这位是?”
乔司月避开重点,“这次救援行动的队长。”
苏蓉眼睛狐疑地眯起来,不像只有这层关系。
林屿肆敛起自嘲的眉眼,“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他还以疏离,乔司月心口一痛,下意识想解释,接收到苏蓉探究的眼神,把嘴闭上。
关门声响起,苏蓉目光收回去,挪开椅子,“我早让你回家你不听,杭城就这么好?再待下去,我看你非得把命折在这。”
乔司月闭了闭眼,头疼心烦,不想听也不想辩驳。
“别说了,姐她不舒服。”
苏蓉闻言停下,觑见她发白的脸色,还想说什么,再次被乔惟弋阻止,“我来照顾她,你先去吃饭。”
少了苏蓉的大嗓门,病房很快安静下来,乔惟弋脚尖勾开椅子坐下,书包转到身前,低头掏摸一番,“这里是两万,应该够你六个月的房租了。别找人合租了,自己找个安全性高的小区。”
怕他担心,乔司月一直没敢告诉她自己已经搬出来的事,拖着拖着,也就忘了。
正想解释,眼尾一垂,厚厚的一叠信封,“你哪来这么多钱?”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乔惟弋干脆交代了,“做家教还有打工赚的。”乔司月心被蛰了下,算上时间,她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乔惟弋。
这个年纪的男生,个头蹿得很快,不长肉似的,脸很瘦,四肢也像竹竿,骨节凸起。
“你马上就高三了,现在在给别人当家教?”脑袋被他刺激的又开始疼了,她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多久了?”
乔惟弋半真半假地回:“高中开始的。”
“……”
“我有钱,不需要你养。而且我现在跟你悦柠姐住在一起,也不需要这笔钱。”
“你这是双标。”
乔司月又气又笑,“你说什么呢?”
“你能给我钱花,我为什么不能?”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一听就知道是借口,乔惟弋不看她,低头削了个苹果,递过去。
乔司月还在气头上,不接。
乔惟弋没强求,苹果咬得嘎嘣脆,挺无所谓的姿态,“就当姐姐给弟弟钱花是天经地义的事,那男人给女人钱花就不是了吗?”
乔司月没堵到没声了,论胡搅蛮缠,她真不是他的对手。
敲门声响了几下,紧接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两个人齐齐看去。
乔惟弋朝对方点头示意,然后对乔司月说:“我去给你买饭。”
乔司月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硬邦邦地说:“你自己别忘了吃饭。”
乔惟弋笑了笑,刚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好。”
发了一通火后,林屿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意识到自己目前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她的处世观,没准还会因此将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再次推远,心里的挫败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他敲出一根烟,刚含上,走廊忽然响起的推车声将他意识拉拢回来。他把烟收回去,远远看见一道瘦长身影,距离拉进,轮廓也变清晰。
少年拎着餐盒,目不斜视地越过他,林屿肆背一直,跟了上去。
乔惟弋步子迈得快,很快就甩开一段距离,半路忽然停下,刻意放缓速度,等两人的肩线持平后才问:“林队长,你们消防员没有视力要求的?”
阴阳怪气的……
林屿肆直截了当:“想说什么直说。”
男生身形削瘦,冷白皮,个子也高,声线里仿佛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因拖腔带调显出几分怠慢,“要是有,那你怎么跟个睁眼瞎一样?”
“……”
一个小屁孩,还是未来的小舅子,不管哪层身份,都意味着自己不能同他计较。
林屿肆笑笑,不答腔。
快到病房门口,乔惟弋抬起长腿,横在林屿肆身前,拦下他的路,“我姐现在不想见你。”
“她亲口说的?”
乔惟弋冷着脸,语气也有点僵硬,“她心里这么说的。”
林屿肆嗤了声,他还不至于傻到没察觉出对方就是在找茬,又或者是在替他姐打抱不平。
“我亲自去问她。”
乔惟弋收回脚,身子往前一横,语气变得真诚些,“我姐现在真不方便见你。”
林屿肆扭头,眼神里传递出的意思也很明确,要他给出个合理的原因。
“病房里现在还有别人,我姐没空应付你,去了你也是坐冷板凳。”
林屿肆双手插兜,笑得一脸无畏,“我知道你妈也来了,这有什么,又不是没见过,何况以后都要经常见面。”
“……”
“我妈去吃饭了,”乔惟弋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他身上,想到什么,唇角微勾,似是而非地说:“我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追求者,劝你还是别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林屿肆差点被气笑。
这小屁孩,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
等推开门,林屿肆才知道乔惟弋口中的追求者是谁,宋霖亲哥,好像还是她的心理医生。
有点意外。
宋云祁露出诧异的神色,不过很快被他掩饰下去,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病床上的人,了然。
“你怎么在这?”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了。
“跟你一样。”
林屿肆勾起唇角笑了笑,没骨头似的,手臂支在床尾的横杆上,屁股撅起。
总之挺显眼一“电灯泡”。
乔司月抿了抿唇,忍住没说话。
乔惟弋替她开口:“你俩认识?”
林屿肆懒洋洋地答:“你姐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一语双关。
宋云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么久不见,一起去叙个旧。”
林屿肆有太多话想问,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快到不给其他人插话的机会。
乔惟弋缓慢收回视线,边掀餐盒盖子边说:“这就走了……果然从男人嘴巴里蹦出来的喜欢没一句可靠的。”
乔司月撩起眼皮看他。
他扯扯唇角,把“我看这俩才是真爱”憋了回去。
宋云祁找了附近一家音乐餐厅。
潦草寒暄几句,林屿肆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是从什么开始接受心理咨询的?”
话里透露出来的试探意思,宋云祁哪会听不出?他答:“大学那会。”
灯光刺得林屿肆眼睛一疼,他侧过身,避开。
“我想看她的病例报告。”
宋云祁沉默片刻,找到托辞:“我是医生,她是我的病人,算起来也是朋友,就算只是出于职业道德,我都不可能把她的病例给你。”“行,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她的病因是什么?”
宋云祁指节轻叩杯壁,抓住音乐切换的空档,不疾不徐地说,“她对这世界有太多的期待,期待去爱,更期待被爱,渴望被尊重,又想得到理解和认同,可惜这些对她而言,”他顿住,“只是四个字——”
林屿肆沉默着看他,眼底情绪翻涌。
宋云祁抿口酒,涩到喉咙发疼,“求而不得。”
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宋云祁招收示意服务员埋单,林屿肆没拦,眼睛落在手机屏幕上,若有所思。
宋云祁叫了代驾,林屿肆陪他在路边站了会。
代驾司机很快赶来,宋云祁上车,隔着车窗说:“有空再约。”
林屿肆应下,往街口走去,路灯落在他肩上,像浮着一层雪。
宋云祁盯住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看了会,心里忽然有了答案,“阿肆。”
林屿肆止步回头,宋云祁下车朝他走去,搭在臂弯的西服迎风晃动。
“一周前,她来找过我,问了我一个问题。”宋云祁微顿,“她问我,她还能重新去爱同一个人吗?”
林屿肆心一动,酸涩感渐渐漫到嗓子眼。
宋云祁偏了些角度,盯住高架上喧嚣的车马,嗓音很淡,“我告诉她,其实她从来没有放弃爱那个人。”
林屿肆眼皮一跳,从兜里摸出烟盒,刚含住一根烟,宋云祁清冷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嗓音,穿过微闪的火光撞进他耳膜,“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人是你吧。”
林屿肆不答反问,“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对她一见钟情。”
第一次见她,宋云祁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一个词:破碎。这女生整个人是碎的。
莫名惹人怜。
心理医生不能爱上自己的病人,是这行不成文的规定,他越过了这条线,也为此做好了退路,奈何她根本看不上自己。
更没想到她念念不忘多年的人是自己的好朋友。
宋云祁苦笑:“明明我比你更早遇见她,怎么就被你捷足先登了。”
林屿肆笑到喷出烟,语气轻松,“抱歉,我俩是高中同学,晚到的那个人是你。”
宋云祁停顿片刻,笑容里多出释怀意味,拍拍他肩膀,“到时候别忘了请喝喜酒。”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我有预感,你俩快了。”
林屿肆挂在唇角的笑被烟雾氤氲得有些模糊,声线却坚定清晰,“借你吉言。”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乔司月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出现他质问自己时的画面。
其实在他愤然离开的那一刻,她心里就有了猜测。
直到把他说的那些话来回复盘几遍,才豁然开朗。
他当自己想寻死。
要是换做别人,她会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放弃争辩,可他是例外。
本能的她就是不想他误会自己,哪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念头出现过很多次。
乔司月握着手机迟迟没按下通话键,她想跟他解释,不知为何,又觉得不甘心。
心里憋着一股气,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样。
明明以前不会这样,明明他俩现在什么关系都算不上。
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想。
乔司月默默垂下手臂,就在她准备放弃的前一秒,手机忽然震了几下,震的她掌心发麻。屏幕上明晃晃的两个字“债主”——是一开始给他的备注,她忘了换。
“乔司月。”
“嗯。”
听筒里的嗓音哑到像沙砾在漏斗里倾倒发出的簌簌声。
“你喝酒了?
“没喝。”
只是喉咙梗得难受。
语言变得贫瘠,乔司月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膝盖上的痂,好半会才秉着呼吸说:“那时候,我没打算放弃自己的,芝士在里面,我想带它走。”
李静书说芝士在储物间,她找遍了都没找到,还差点把自己命赔进去。
林屿肆没怎么思考就听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嗯一声,“我知道,你很勇敢,也很坚强。”
乔司月眉眼弯起来,莫名的开心。
片刻问:“悦柠说是你救的我,那你受伤了吗?”
林屿肆无意识挠了几下腰腹。
爆炸威力大,炸飞的塑料碎片有不少扎进他皮肤,他身体素质好,没什么大碍,伤口也愈合得快,就是有些痒。
这段时间宋霖一个劲地给他出歪主意,一会让他死缠烂打,一会又让他拿身上的伤大做文章,趁这难得的机会卖惨。
还说什么女人最容易心软,尤其是对心上人和救命恩人。
对此,他嗤之以鼻。
这算哪门子卖惨,分明是道德绑架。
他不能这么做,她会自责。
“我能受什么伤?”林屿肆把情绪压下去,岔开话题,“看月亮。”
乔司月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雾蒙蒙的一片,哪有月亮。
她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除了乌云密布的夜空,什么也没看见。
“往下看。”
她垂下眼帘。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男人的模样,和白天见到的打扮一模一样,黑T黑裤,脚踩一双板鞋,一只手抄进兜里,姿态懒散又游刃有余。他就站在路灯垂落的光圈里,下巴扬起,斑驳的光碎在他脸上,和记忆里的画面一一重合上。
“看到了吗?”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