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司月慢慢收回目光,看见院子角落的小马扎上坐着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也穿丧服,模样和遗像里的人有几分像。
她转身问主人家要来白纸和铅笔,一阵簌簌的落笔声后,走向小男孩,把纸递过去。
是一张素描,照着遗像画的,笑容明快。
“送给你的。”
小男孩疑惑地接过,两眼放光:“这是我姐姐!”
忽然又暗淡,他歪着脑袋问:“你有神笔吗?”
乔司月愣了下,没听明白。
“用神笔把我姐姐画出来好不好?”他哽咽着说,小手揪住她衣摆不松开,“妈妈说姐姐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帮我把她画出来好不好。”
乔司月摸摸他脑袋,好一会才说:“只要你不忘记她,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落在地面的脚步声沉而稳,乔司月扭头,他西装革履地朝自己走来,整个人看上去轻松很多。
女人追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三个字:“谢谢你。”
林屿肆将人拉起,女人抹了把眼泪,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她。”
原来她已经认出来了。
她没完没了地说着谢谢,他却只能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浓黑如墨,两个人谁也没开口。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乔司月正要去解安全带,被林屿肆一把摁住,单手握住方向盘,往后视镜瞥一眼,利落地打了个圈,掉头停进露天停车场。
乔司月读懂他的意思,下车,站在边上,等他一起走。
林屿肆刻意放缓脚步,将两人的肩膀拉至同一水平线上,快到楼下时,问:“听歌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落下时,乔司月感觉自己被带回到过去。
夏日的午后,酸涩的柠檬味,黏在皮肤上的细密雨丝,还有他撑在头顶的黑色长柄伞。
那时他也问“要听歌吗?”
十年前的她没有拒绝,更别提在爱意翻涌的十年后,见她没有反对,林屿肆摸出蓝牙耳机,绕过她后颈戴进左耳。
“你让我把遗憾都说给她听,我说了,但也没说全。”
乔司月安静等着他的后续,但他没再说下去,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舒缓的伴奏萦绕在耳畔。
陈奕迅的《我们》。
林屿肆不动声色地牵起她的手,指腹有些粗糙,从她细腻柔软的手背划过,紧紧贴在一起。
乔司月手指猛地一缩,过电般的酥麻感后,他沉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和歌里那句“我最大的遗憾/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完美重合。
她倏然愣住,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气包裹。
“唯唯,你累不累?”
还是那简单的句式,但这次换了个称呼。
乔司月眼眶倏然发潮,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林屿肆松开她的手,揩去她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得过分。
松散扎起的长发这会已经凌乱的不成样子,眼睛红肿,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衬得巴掌大小的脸白到吓人。
林屿肆心里像堵着一团棉花,透不过气,他伸手替她拨了拨碎发,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个画面。
“我都知道了。”
五个字,包罗万象。
当时在救援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这么多,直到这些天网上将女生的遭遇一一展开。
他想起了她。她的家境算不上好,但物质生活从来没有匮乏过,唯独精神世界,贫瘠如荒漠。
而在苏悦柠阐述的故事里,充斥着校园霸凌、重男轻女、家庭冷暴力,甚至可能是猥亵。
那些年,她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
林屿肆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因他这五个字,乔司月迎来前所未有的平静,弯唇笑起来,“都过去了。”
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把自己封在原地,没有任何意义。
“路迦蓝是我妹妹。”
苏悦柠说,路迦蓝是她心上的刺,她是因为她才离开的。
虽然迟了很多年,但他还是想找机会向她解释清楚。
乔司月摘下耳机,递还给他,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我知道了。”
路迦蓝是一部分原因,但却不是她逃避的根本。她身上堆着太多的负担、不愿提起的记忆,种种都像一颗定时炸弹,无法预料到究竟哪天会突然引爆。
她不能把罪都归咎到路迦蓝身上。
林屿肆轻轻嗯了声,似在回应,然后跟着摘下耳机,胡乱丢进兜里,又问:“知道高三那会,我为什么不对你坦诚吗?”
所有人都说,他在她面前小心到不像他自己,确实如此,但有一点他们都说错了,他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并不是害怕会得到一个她不喜欢自己的结果。
就像叶晟兰说的那样,他这人没什么道德感,就算她有喜欢的人了,自己也不可能大大方方地拱手相让。更甚至,就算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没准他还会横插一脚。
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生也不怕死,唯独那会,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做什么事情都是不合时宜的。他也一直知道,她缺的从来不是漂亮的衣服,或者包包鞋子。
可他还是想给她,用最轻柔舒缓的动作递到她怀里。
他想把她宠到什么地步?
宠到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给她的一切,
可能是一颗话梅糖,也可能是一句褒奖。
总之,他不想让她在被爱的时候手忙脚乱。
他要赋予她大胆表达爱意的权利,也想让她意识到自己值得被爱,值得被人放在心尖上珍视。
但他没想到,他的小心翼翼反而加重了她的自我怀疑,以及得不到一个确切结果后的心灰意冷。
是他,亲手把她逼走的。
如果当时他能再坦诚一点、放开了手去追,或许就不会给她留下这么多遗憾,她这九年,也不会过得如此孤单辛苦。
抛下这么一个问题也不亲口向她解答,而是叫了声她名字:“乔司月。”
“嗯。”
“你信命吗?”
林屿肆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自顾自往下说,“我以前不信,但后来信了。”
短短一天时间,关于这话题,他说了两次。
路迦蓝重病那会,林屿肆和林行知找了很多名医,可再好的医术也消灭不了不断繁衍、病变的细胞。
骨髓配对一次次的失败,路迦蓝自己都放弃了,被折腾的不成样子,人瘦成皮包骨,眼里看不见一点光,每天只重复着同一句话:“哥,算了吧。”
那时候的死亡离每个人都很近,陈载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心脏衰竭,时日无多。
他和陈载不信佛、更不信命,可那会除了寄希望于神明,没有其他办法。
第一次去寺庙,他求了支中签,找住持解惑,对方的回答很简单:“因果循环。”他脑袋里忽然蹦出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善恶到头终有报。”
觉得滑稽可笑的同时又止不住开始回想,自己这十八年到底是善多还是恶多。
住持看穿他的所思所想,笑说:“这四个字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你失去的一切都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
林屿肆转过去,面朝她,柔软的指腹搭上她唇角,见她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抗拒,轻轻摩挲着。
他记得她笑起来有梨涡,漂亮又可爱。
“十八岁那会,我就觉得你以后一定是我的,现在一看果然是这样。”
虽然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薄膜至今未捅破,但没差了,结局已经明朗。
他低眉笑起来,“这就是命。”
十八岁那年的记忆对于乔司月而言是破碎不堪的,她被滞留在了没有他的夏天里,每时每分每秒守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情,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她忘记了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
她只知道,那时候的她,只是个想爱又不敢放肆去爱的胆小鬼。
而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永远风华正茂,永远是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站在盛满阳光的走廊上的清爽少年。
他每个轻描淡写的眼神,每个潇洒干净的姿势,唇角弯起的弧度,看人时眼里折射出来的光,都刻在了他们重逢那年、她最美好的年华里。
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搅动着,乔司月抬起头,他的眼睛里除了她,再也没有别人。
今晚无风无云,星辰零散地分布在天际,她又一次窥见了天光。
紧接着,天光成了他的眼睛,黑亮黑亮。
气氛好像到了。
林屿肆以零点五倍速贴进,捧住她的脸,鼻尖蹭过鼻尖,带乱心跳。乔司月无意识屏了呼吸,紧张还是期待,她一时没分辨出。
两个人的呼吸交缠着,节奏不一,但都局促慌张。
林屿肆忽然回神。
都没在一起,亲什么?
这是耍流氓。
他忍住了,绷直腰,退而求其次地要了个拥抱,“早点休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因他的举动、也因自己脑补出来的错觉臊得慌,乔司月没看他,低头瓮声瓮气地说:“你也是。”
撂下这句话,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林屿肆僵了一霎。
她好像挺失望的,早知道就亲上去了。
回公寓的路上,林屿肆给林行知打去电话,语气罕见的郑重。
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请求林行知能够资助女生的弟弟上到大学。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朝前走,他只能帮到这份上。
翌日清晨,林屿肆回了支队。
何睿跟宋霖两兄弟胳膊搭着胳膊,不约而同地说道:“看这红光满面的样子,估计是成了。”
音量没收,一字不落地飘进林屿肆耳朵里,他懒得搭理。
宋霖凑上前:“肆哥,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林屿肆换上训练服,眼尾扫过去,看穿他俩的花花肠子,嗤笑:“我心情好和你有关系?”
“……”
熬到休息时间,林屿肆照常给乔司月发消息。
S:【现在方不方便视频?】
S:【想看看你。】
过了好一会才收到回复。
later:【山里信号不好,视频会卡顿。】
山里?
S:【怎么跑山里去了?】
又隔了几分钟。
later:【在蔚南,支教。】言简意赅,林屿肆没话说了。
离得近,宋霖打眼到屏幕,啧啧两声:“司月姐这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这种漂亮善良的鲜花居然被肆哥你这头蛮牛——”林屿肆一个眼神凉凉扫过来,宋霖见好就收,赶紧把嘴巴闭上,几秒后咦了声,“肆哥,你和司月姐不是刚在一起吗?怎么人转头就跑了,你又干了什么傻逼直男会干的事情?”
林屿肆:“……”
何睿暗戳戳给了宋霖一拳,“你也别说了,没看见咱肆哥脸色已经难看的像牛粪了吗?”
林屿肆:“……”
“我关心一下怎么了?”宋霖余光觑到男人深黑的眼眸,拳头在下颚轻轻敲两下,揣测道:“还是说你俩还没在一起,然后肆哥你的追求太勇猛,把人吓跑了。”
林屿肆指着跑道,唇角微微牵起,“明天多负重20圈。”
宋霖叫苦不迭,“情场不顺,就把气撒到我身上?道明肆你是魔鬼吗?”
牢骚发得太快,何睿想堵住他嘴巴都来不及,然后听见男人不痛不痒地来了句,“跑完再做200个俯卧撑。”
林屿肆走到墙角,蹲下,清了清嗓子,才把电话拨过去。
响了几声,电话自己断了。
他不着急,安静在原地等着,拿起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了差不多十个“唯唯”后,手机震动。
他迅速接起,一秒钟都没浪费,有太多话想说,一时间又找不到好的切入点,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会。
亏他接得这么快,到头来还是浪费了时间。
半分钟后,他终于开口:“怎么突然想起去支教?”
“不是突然,大一就开始了,加了个志愿者的群,有什么支教或者救援活动,他们都会在群里通知一声。”具体细节和的过程,乔司月一字未提。她向来如此,总爱一个人扛下所有包袱,坚强得让人心疼。
林屿肆问:“累不累?”
乔司月笑着回答:“不累,他们都很听话。”
“累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眨眨眼睛,想问:你的声音还能缓解疲劳吗?
没问出口,下一秒就有了答案。
“你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他刻意压低音量,语调也平和,乔司月感觉自己耳朵被烫了下,她摸摸耳垂,轻声说:“最近几天都在下暴雨,不过气象预报说下午会放晴。”
林屿肆拖着腔哦了声,在找另一个话题的间隙,余光瞥见墙角一朵叫不上名字的花,孤孤单单模样,但不妨碍它开得灿烂。
“你离开明港的前一天,我去花店买了束雏菊,没来得及送给你,时间一久,它就自己枯死了。”
那天他从花店出来,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辆公交,想也没想就追上去。
陆钊拦下他,“就这玩意你跑什么,明天再给她不行?又不是见不到了。”
林屿肆脚步慢下来,目光还是跟着车屁股在走,“枯了怎么办?”
“敢情菊花明天就能绝种是吧?枯了你不会再买束?”
“说的也是。”
是个屁。
下辈子当狗也不信陆钊的屁话。
林屿肆在心里狠狠骂了顿陆钊,对上听筒后骤然切换语气,“我想再去买一束,明天送给你。”
乔司月捂着心口,拼命按捺住波澜起伏的情绪,“我不在杭城。”
“我知道。”林屿肆碾着脚底的碎石子,眼角眉梢含着笑意,“所以这次我去找你。”
听筒内一片沉寂,林屿肆止不住问:“行吗?”他第一次紧张到手心都渗出薄汗。
这片天太安静了,安静到都能听见对方千里之外的呼吸声,时间在无言的环境里格外冗长。
乔司月眼睛弯起来,因他的话欢喜到一时忘记了回答。
笑声如此开怀明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风很轻,传来她柔和的嗓音。
“你等我回来吧,我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