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杭城前一天,乔司月才知道何睿牺牲了,这消息还是苏悦柠告诉她的。
葬礼那天,她也去了。
时隔一周再次见到他,他陌生得让她感到不安,黑西装黑裤,脸瘦了一圈,腰身被皮带勒得很细。
“长胡子了。”
“是不是很丑?”林屿肆摸摸她的脸,心里想的是:她是不是也瘦了?
乔司月怔了怔。
他的嗓子太难听了,像充着血,哑到不成形,下巴的胡渣像针,刺进她手指,痛感一路蔓延到心脏。
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快心疼死她了。
她憋着泪,用力摇头:“不丑,还是帅,最帅了。”
想要对她展露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最后发现提不起唇角,只能作罢,手慢慢移到她的后脑勺,来回抚摸几下。
后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葬礼仪式开始,林屿肆才出声:“先走了,等我回来。”
他得作为战友去送何睿一程。
乔司月点头,一瞬不停地盯住他的背影,眼泪漫上来。
她的白杨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
何睿父亲是一名边境军人,在何睿不到五岁的时候就牺牲了,这些年都是何睿母亲一个人把何睿拉扯长大,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何母情绪没绷住,葬礼途中哭晕了整整三次。
前来吊唁的人陆续离开,何睿妻子站在墓前久久未动,直到人都散了,才骂了声:“狗东西。”
林屿肆没走远,跟贺敬诚一起站在树后面抽烟,繁茂的绿荫将两个人的身体挡得严严实实,传进耳朵里的责骂变成了痛哭,是憋了几天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释放。
林屿肆忽然问:“中燃公司那边的负责人一个都没来?”心里憋着一团火,语调落得重而沉。
调查结果已经出来,这次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天然气中压钢管遭到严重腐蚀而泄漏,在密闭空间堆积,与排油烟管道内的火星接触发生剧烈爆炸,也就是说中燃公司得对此次事故负直接责任。
三条人命,说没就没,赔的这几十万到底有什么意思,让那些罔顾生命的人买个心安?
贺敬诚摇头,神色也凝重,燃了半支烟后才开口:“说说,你又是什么情况。”
哀恸声炸得耳膜生疼,两个人避无可避,无力地吐着烟圈。
林屿肆扯了扯唇,“我能有什么情况?”
贺敬诚拿余光看他,“这么多年过去,你什么德性我还能不知道?”
“这么明显?”那她岂不是也看出来了?
贺敬诚哼笑一声。
林屿肆低头看向脚尖,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大片的泥,靠近树桩那侧成堆的蚂蚁在抢同一块面包屑,还是感觉不到自己踩着的是块实地,轻飘飘的像在海面上摆荡。
压抑的情绪堆积在一起,和不安碰撞,剩下对未来的迷茫,嗓子更哑了,有血腥味,“我怕误了她一辈子。”
都是过来人,贺敬诚怎么能不懂他的意思,掸了掸烟灰,“怂就怂,别给自己找这么好听的借口。”
林屿肆被烟熏到眼睛酸疼,把烟拿远些,闷声接下他的斥责,随即听见他又问:“我就问你一句,上次你被水泥墙压住差点没命的时候,你这破脑袋里想的是谁?”
除了她,还能想谁?
上次的任务是真危险,身体被水泥板牢牢压着,左胸离心脏两三公分处也被钢筋刺穿,长时间的失血状态,几乎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救援队的医生都说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最后在医院躺了快一个半月,那一个半月里他不敢接她的视频电话,怕她察觉到自己的虚弱,通话时拼命挤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异常。
不止上次,每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眼前都会浮现出她的脸。
她就像他的软肋,也是他坚不可摧的铠甲。
可即便他的意志再坚强,人在死亡面前只能算得上渺小。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抵抗不了突如其来的灾难,更害怕留她一个人守着那点零星的回忆到老。
之前队里有个兄弟出警时受了重伤,埋在废墟里快三天才找到,吊着一口气,医生抢救两天一夜才把人从鬼门关里拽回来。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护士“我媳妇跟我孩子呢?”
当时守在床边的那几个兄弟眼睛瞬间红了,没有一个人敢把血淋淋的真相剖到他面前,只能含糊其辞让他先照顾好身体。
这些人的演技太拙劣,一下子被拆穿,他气火攻心,伤口也绷开,将床单染得通红,嘴里反复喊着我媳妇跟我孩子在哪?
眼见瞒不住,兄弟们只能把真相告诉他:在他抢救过程中,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当时他老婆怀了七个月身孕,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死在产房,孩子先天不良,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林屿肆不敢想要是这事落在她头上,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敢说的话,有天晚上他在梦里全说出来了:“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把我忘了,好好活。”
记得她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自己:“我不知道我要花多久才能把你忘记,但在那之前,我会跟着你一起离开。”
分明只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后怕,甚至觉得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答案。这姑娘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林屿肆没回答,贺敬诚已经从他幽深的双眸中读出答案。
今天的风很大,烟灰被风一吹一抖,洋洋洒洒地往下掉,贺敬诚含了口烟,轻轻吐出,然后才说:“做我们这一行,就相当于把半条命交到阎王爷手里,每个人都在保家卫国,每个人都是铁骨铮铮的英雄,无愧国家、无愧人民,可惜这世上就没有两全的东西,你在保全一方的同时,另外一方难免会遭到冷落跟伤害,我们只能尽量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是这个理,但实践起来谈何容易。
一根烟燃尽,林屿肆又敲出一根,手顿在半空几秒,又放了回去。
彼此静默,耳边只有女人的痛哭。
“所以别再说这种话,没有一点意义,”贺敬诚眼睛一斜,“更何况,你误人家的年头还少?谈个恋爱磨磨叽叽的,也不知道当初人姑娘怎么看上你的,就冲着你现在这幅矬样,我都替她憋屈。”
何睿这人自来熟,综艺录制这几天,已经跟节目组的人打成一片,这次葬礼很多人都来了,包括苏悦柠和沈一涵。
找了一圈,没看见人,林屿肆问:“她人呢?”
“精神不太好,我就先让她回去了。”
他嗯了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捏着眉心一脸倦怠。
苏悦柠默了半晌:“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林屿肆顿了下,一个两个的,全看出来了,就他一个人在这装无所谓。
脑袋里装的事太多,想说的话更多,把嗓子眼都堵得水泄不通,只能沉默着被融进黑白底色里。
“你理解她也心疼她,但你还不够了解她,我说过的,她这人拗到不行。”苏悦柠也累,只将话点到为止:“有看过她最新连载的漫画吗?里面应该有你想要的答案。”
没精力开车了,林屿肆在手机上叫了代驾,回去的路上,点开苏悦柠说的漫画。
漫画与现实一一对应上。
盛夏临海小镇咸腥味的海风,黏在皮肤上炽热的光,从少年到成人时代,夏天从未褪色,她的爱也从未退却。
他却因此看到了很多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属于另一个人的单向酸涩。
比他更深,更难以忍受。
还是想问她那两个问题:
疼不疼?
傻不傻?
最新一章是在两天前上传的,末页有一段独白:
我爱你,爱你的血性与铁骨,爱你肩上扛着的重担,也爱你胸前的勋章。
但你知道吗?
我最爱你,爱我时的模样。
阴天水汽很重,风一吹,带来细细密密的雨丝。
他用力抹了把脸,点开她头像。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对面很快回了个好。
每隔一段时间,站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就会更新“遗言”,这次何睿的牺牲,就像悬在每个人脖子上的一把刀,时刻提醒着他们未来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有多遥远。
葬礼结束后,遗言热潮再度掀起。
破天荒的,这次林屿肆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他收敛平时休息时那股不着调的痞气,庄重又虔诚地在白纸上写下两行字:
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等我回来。
宋霖不经意打眼到,疑惑地咦了声,“肆哥,你这算什么遗书?”
林屿肆将纸反扣在桌面上,眉心拧起,不耐烦地赶人,“写你自己的去。”宋霖一面躲开他的袭击,一面揪住这话题不放,“人都死了,还回来什么?给司月姐讲鬼故事吗?”
知道他在开玩笑缓和气氛,林屿肆就没摆脸色给他看,压着声音训斥:“死什么死?我不会死的。”
是不敢死,也不能死。
她曾经那般努力地活下去,甚至替自己塑造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他不能亲手摧毁她现在的生活,抹去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希望。
他得活着回来见她,陪她度过漫长的余生。
宋霖稍愣,咧嘴笑起来,“我肆哥当然能长命百岁。”
不,应该是他的兄弟都得长命百岁。
周五早上,林屿肆回到公寓,见她还在睡,在客厅坐了两小时,待不住了,拿起车钥匙出门,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袋早餐和一束风铃草。
推开卧室门,还是那不安分的睡姿,身体蜷缩成一团,被子不见踪影。
听见动静,乔司月抬了下头,又躺回去,“你回来了。”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她的额头。
“没。”乔司月哑着声音搡了搡他的肩膀,“别亲了,我还没洗脸。”
说完,林屿肆又去亲她的脸,然后是头发、耳朵,一路蔓延到锁骨,才停下。
乔司月没再推搡,一副摆烂姿态,由着他亲,身体忽然一轻,被人抱起。
“干什么?”她顺势夹住他的腰,目光含着错愕。
“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眼睛睁大些,他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映进眼底。
没有胡渣,眼睛黑亮,藏进与生俱来的笑意,她最爱的他回来了。
“剃胡子了。”指腹在他下巴摩挲着,不疼了。
“剃了。”林屿肆在沙发上坐下,乔司月还窝在他怀里,夸了句:“更帅了。”
他笑笑,配合她玩着你来我往的客套游戏,“谢谢。”
她也笑,脸埋进他胸膛,感受那一下下真实有力的鼓噪声。
回来了,真好。
空气安静下来。
乔司月问:“你不说话吗?”更像在问:不是你说要跟我说说话的?
嗓音还模糊,传递出没睡醒的讯号。
林屿肆本来想说“算了,不急在这一时,等你睡饱再说”,可她这一觉也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他等不及了,心里藏着很多话迫切地想要告诉她。
可等到要开口的时候,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等待的时间有些久,实在是困,乔司月无意识地眼皮一垂,就没再睁开。
右脸砸到硬邦邦的肩膀上,估计是撞疼了,发出一声嘤咛。
他愣了几秒,笑意没兜住,轻轻戳了下她嘴角不太明晰的梨涡,没舍得再次闹醒她。
就再等一会吧,反正人也跑不了。
将她抱回床上,一起补了会觉,再醒来已经是大中午。
估计最近又开始昼夜颠倒着过,这个点她还是没醒,林屿肆拿上手机离开卧室。
去客厅的路上,眼尾扫到储物架上的星星罐,里面多出五张卷纸。
他打开——
【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没关系,我不怕的。】
【人活得自私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的私心里装满了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那你呢?】
心脏一颤。
这些天,他就像失了根的浮萍,在望不见尽头的海面上四处飘荡,而贺敬诚的那些话,还有被记录在漫画里的种种场景就像海浪,一阵阵地扑来,砸到他身上,够疼,也足够让他清醒。她说得对,人活得自私点没什么不好,他不知道他有多少个明天,但他构建的每一个明天都少不了她的存在。
哪怕两个人因为工作的关系,见不到面,说说话也行。
就这样,最好能一辈子。
总之,他没法放她离开。
那颗颤动到不安稳的心脏终于落到实处,手指在大腿上轻叩几下,千百句心里话通通汇成一句,刚拿起笔,余光瞥见垃圾桶里被揉成团的便签纸,鬼迷心窍地捡起,摊在茶几上。
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说过的,我们来日方长,可这算哪门子来日方长?你是不是想反悔?】
估计是生气了,落笔很重,好几处被刺穿。
他轻笑一声,把纸揉成原来的样子扔回垃圾桶。
片刻重新拿起笔,在第五张便签纸下方回了句:【月亮,我给你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