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 帝后成婚,桃鸢产女。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帝后的銮驾在风雨中穿梭,新后眼底映出的焦急分明, 皇帝陛下李谌坐在这个女人身畔, 看她急得脑门出汗,想笑, 又觉得这女人的心当真是肉做的。
桃鸢未婚有孕, 挺着大肚子嫁入陆家,她产子, 身为陆家女的皇后竟然急得‘洞房花烛’都不要。
陆尽欢的心是肉做的, 陆漾这个陆家少主更是能耐。
纵是财神也难过美人关。
桃鸢是个有福气的。
所以她腹中胎儿也是有福气的。
皇家是母凭子贵,陆氏倒好, 哪怕是来路不明的‘孽种’,也能得到万千宠爱。
尽欢如此, 况乎娶妻的陆漾?
摸着良心说话, 易地而处,李谌做不到陆漾的宽容大度, 能够心甘情愿替别人养孩子。
“怎么这么慢?”陆尽欢摸着心口, 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再快点!”
恰是此时一道惊雷从苍穹劈下, 白光闪现,惊了前行的御马,李谌身子摇晃, 手疾眼快紧紧扶在一侧扶手,定睛再去看, 便见刺眼的闪电将苍穹分割, 明暗交际的夹缝恍惚有一只凤凰裹挟烈火朝他扑来。
“啊!”
“陛下?!”
“保护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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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 生了……”
陆漾浑身瘫软, 掩面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梅贞性子安静柔顺,鲜少情绪外露,此刻却是喜出望外,弯腰急着拉扯少主起来。
她一人拉不动,菊霜也赶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做了陆少主的‘人形拐杖’,陆漾汗湿内衫,冷汗黏在额头鬓角,发丝黏在那儿是少见的狼狈。
“鸢姐姐怎么样?她人怎么样?”
出门报喜的婆子笑得合不拢嘴:“母女平安,大平安!恭贺少主!”
“大平安……”她笑出声:“她为我生了个女儿,我们有女儿了……”她乐呵呵地在那自言自语,婆子和一众侍候的仆妇婢子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
梅贞为少主整理衣着,菊霜笑道:“少主,不去看看少夫人和小小姐?”
“对,对,是该看看,是该看看……”陆漾喉咙上下吞咽,接过侍婢递来的巾子擦脸,小脸恢复往日的净白体面,这才挺胸抬头迈开腿。
前面的门为她敞开。
内室,下人们收拾好混乱的场面,用熬煮好的艾叶水除尘去晦,嘴里念念有词,为陆家的‘二胎三胎’祈福。
举凡豪门贵胄,多子多福是时人根深蒂固的想法,陆家的独苗苗、凤凰蛋,只有一个小凤凰是不够的,定要多几个,陆家才能更兴盛,长久。
初生的小凤凰用最柔软的细棉布擦拭干净裹进襁褓,陆老夫人抱着曾孙来到桃鸢榻前:“鸢儿,我代表陆家,谢谢你了。”
她俯身郑重行礼,桃鸢躺在床榻含笑:“祖母客气。”
她眼神离不开刚出母腹的小家伙,老夫人贴心地抱孩子给她看:“这就是阿翎,咱们陆家的小羽毛,小凤凰。”
小凤凰懵懵懂懂地睁着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眼型一看便是随了陆漾,只这三庭五眼的长相,像桃鸢更多一点。
“哎呀,你看这孩子,生来眼睛能睁开,可见不凡。”
陆老夫人爱孙心切,眨眼的功夫把曾孙夸上天。
看着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女儿,桃鸢手轻轻抬起碰碰婴孩指尖,软软的,嫩嫩的,真如羽毛一样娇软。
“哎呀,鸢儿,你看,她在看你!”
“鸢姐姐!”
珠帘挑开,陆漾带着浓浓的水气进来,见了她,陆老夫人满脸堆笑:“阿乖,快来看你的女儿,简直和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是么?”陆漾笑得有点傻,杵在原地眼珠子尽管瞧着桃鸢。
桃花眸柔情似水,几步路的距离,她看她,她也看她,一池春水快漫出来淹了屋里头年纪最大的寡妇。
陆老夫人牙酸得不得了,又笑又骂:“做得什么痴样?还要不要看小羽毛?”
桃鸢率先收回视线,顾自笑笑。
陆漾摸出锦帕擦擦手,紧张上前从老夫人怀里接过灵气逼人的小凤凰。
大凤凰抱小凤凰,抱得有模有样,不枉她抱鸳鸯枕抱了三月。
“阿翎,小羽毛……”
孩子生下来很轻,重不过家里的那只胖橘,好在健健康康。
她看看女儿,扬眸又看向垂眸沉思的女人:“辛苦鸢姐姐了。”
桃鸢闻声抬眉,小幅度摇头:“应该的。”
“好了,你们也体谅体谅我这个寡妇,不要再你看我我看你了!”陆老夫人受不了长吁短叹。
陆漾桃花眼上扬:“祖母,您有曾孙了,开不开心?”
老夫人想要绷着脸,但这情景绷着脸多难得?她做不到。忍了忍,再忍,又忍,倏尔咧开嘴笑:“开心!我阿乖有后了,做祖母的哪能不开心?赏!今日人人有赏钱拿!”
‘定海神针’发话,有赏银拿,陆家气氛愈发喜庆,门里门外都在为小凤凰的降生欢欣鼓舞。
这场雨终是停了。
老夫人起身为孙媳熬煮补汤,她一走,带走不少‘闲杂人等’。
耳侧没了那些欢欢喜喜的声音,桃鸢可算得了清静,堆雪扶她坐靠在身后的隐囊。
才生产,她脸色泛白,长发披肩,穿着雪白绣银纹的衫子,眉眼间多了一分陆漾没见过的风情。
像是冰雪裂开一道缝,容纳了三寸春阳进去,银光闪烁的冰面,冰河之下,隐约春水横波,有鱼儿在其中摆尾。
陆漾希望自己就是那鱼。
她看着桃鸢不说话,眼睛却在说话,直看得人不好意思。
桃鸢本想装瞎,奈何这视线太灼热,避无可避,害得她没心思去揣摩这人的心思,轻声嗔道:“还看?”
陆漾红了耳朵,低头匆忙去看呼呼睡大觉的小羽毛。
哪怕祖母违心说这女儿和她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她还是得承认,女儿除了眼睛长得像她,其他地方随了桃鸢。
随桃鸢好啊。
鸢姐姐生得才叫人间绝色。
她看着女儿发呆,桃鸢做个好人给她留了一层遮羞布,脑子里回想的不是生产的艰苦,而是待产前陆漾尽心尽力地照顾。
现在想想,也还是很感动。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最不可测,可若有人剖开真心给你看得分分明明,不藏私,不隐瞒,便又是一说。
她喜欢陆漾的真诚。
所以愿意回报她真诚。
“给我看看孩子。”
陆漾点头,小心将熟睡的陆翎交给她,两人眉开眼笑分享有女儿的快乐。
“她生得真好看。”
“是好看。”
自己生的孩子,哪怕生出来是块炭,桃鸢也不嫌弃,况乎女儿生得像她,肌肤如雪,轮廓虽未长开,可她与陆漾的底子好,长大了女儿定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
小美人当下还是一团子,睡得比猫儿乖巧。
哪知这孩子竟像是讨债的,到了亲娘怀里乖巧没半刻钟,睁开眼哇得一声大哭。
桃鸢何等沉静的人都被她闹得逼出些局促,无措地看着陆漾:“我抱的姿势不对么?”
“是对的。”
“那她哭什么?”
“这……”陆漾瞧着小羽毛哭成湿湿的羽毛,灵机一动:“应该是饿了!”
“哎呦!怎么哭了?是不是饿了?”陆老夫人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夜深人不静,陆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围着哭湿的小羽毛团团转。
另一边,桃家,陆少夫人平安产女的消息传到焚琴院,崔玥锁着的眉舒展开,和来传话的婢子说笑:“甜果果的女儿,料想也是个不乖的。活该,也该让她尝尝当娘的苦。”
素日不爱说笑的人开起玩笑,婢子惊讶的同时更主子感到高兴,捂嘴笑:“大小姐那般性情,那场面肯定很有趣了。”
崔玥也觉得有趣。
别看桃鸢这会子如冰如雪皎洁不可侵,裹在襁褓的时候也是个闹腾的奶娃娃,呱呱坠地开始,没少拼了命地折腾亲娘。
“现在她也有女儿了。”崔玥心生感慨。
“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
不分前后桃大公子收到喜讯,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以额叩地:“多谢老天保佑。”
“大公子,您快起来罢。”
“不错。”
桃毓站直身子,目色坚定:“我该起来了。”
爹爹不仁,他就取而代之。
这陈旧古板的桃家,也该变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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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一场大风大雨,天放晴,星子陆陆续续升回天空,星罗密布。
月亮爬上来,月是弯月,害羞地像被切好的甜果瓣,又像陆少主笑吟吟的眼。
陆氏庄园,哭湿的小羽毛哭得嗓子劈了岔,不容易地喝上第一口母乳。
宽广的刺绣山河屏风隔开,里头是坐在床头喂奶的桃鸢,外头是心痒痒脸红红想踮脚偷看又委实抹不开面的陆漾。
床帐垂下来,寒蝉堆雪俯首低眉地候在左右,屋子里没人说话,唯有做娘亲的轻柔哄着孩儿,奶娃娃拼了命地嘬奶声。
陆漾耳力好,心坎里幸福又甜蜜,甜蜜之余还有那么两三分难以启齿的嫉妒。
哪有当母亲的嫉妒自家女儿喝奶的?
她脸皮发烫,纯粹是羞的。
“好了,抱出去罢。”
桃鸢的声音柔柔软软,一朝为人母确确实实地为她带来想不到的变化,陆漾心里酸酸的,燥燥的,想象桃鸢也这般同她说话,只是想一想,耳根子便已红透。
堆雪小心接过陆家的小凤凰。
陆翎喝饱了,眼睛闭上又在睡,仿佛小睡猫投生的,怎么也睡不够。到了陆漾怀里,睫毛都不带眨,睡得香甜。
“你这小家伙。”
陆少主吃不着葡萄只能瞪一眼这迷迷糊糊吃着葡萄的。
妻是自己的妻,女是自己的女,两个她全得罪不起,舍不得得罪,抱着小羽毛在房间走来走去。
屏风另一边,桃鸢衣衫齐整坐靠在床头,似是累了,懒洋洋侧耳听陆漾对女儿的碎碎念,听到陆漾疑惑女儿是睡猫还是懒猪时,她弯眉:“哪有当母亲的说女儿是懒猪的?”
陆漾缓步迈过来。
此时垂落在地的床帐早已卷起,她不费力地看到穿着宽松、面含柔光的美人,话到嘴边心肠顿软:“我是逗逗她,她怎么可能是小猪,我的女儿可是陆家的金凤凰,多少人羡慕她会投胎呢。”
这话不错,陆翎甫一降生,且不说外人,陆家养着的大帮仆人,包括此行跟来的护卫、江湖好手,人人有好处拿,平白沾了小小姐的福气。
这夜还没过去,许多人已经在感慨陆翎运道好,会投胎。
可想而知,等天明,外面又是如何的阵仗。
陆漾年少得女,依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大大庆祝的。
大凤凰抱小凤凰,个顶个的金贵,桃鸢笑她为人母了还是偶尔油嘴滑舌不着调:“你不困不累么?”
“困?我不困,我也不累。”陆漾精神满满,桃花眼潋滟有光:“我高兴还来不及,哦,我知道了,是你困了。”
她笑道:“鸢姐姐,是我思虑不周,你快安歇罢,我再陪陪咱们女儿。”
女儿能吃能睡,哪需要她来陪?
桃鸢深深地看她一眼:“好。”
寒蝉堆雪服侍主子就寝,床帐再次落下来。
看着落下去的床帐,陆漾失神片刻,顾念桃鸢生产辛苦,劳心劳神,抱着孩子往外屋走。
她爱女心切,直接抢了乳娘的差事,三名乳娘换班守着她,只为时辰到了将熟睡的小家伙抱走,可论熬夜,显然不是陆漾的对手。
后半夜陆老夫人来过一趟,祖孙二人悄摸摸围着襁褓里的小娃娃笑开花,寒蝉堆雪边打呵欠边感叹她们主子运道来了。
说不上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反正母女俩否极泰来。
瞧瞧这对祖孙觉都不睡也要多看几眼的热乎劲,知道的是晓得生了个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生出来的是陆家全部的希望。
“你当初生下来的时候,祖母还要夸张,守着你三天三夜没敢合眼。”
明月高悬,星辰漫天,不忍吵醒桃鸢,陆老夫人牵着陆漾的手来到后花园:“你那会真就是祖母活在世上仅有的盼望,陆家沉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娃身上。
“你生来丧母,父亲没多久也去了,我拉扯着你一点点长大,盼你立业成家延续子嗣,不负你爹、你祖父、你曾祖父,不负陆家祖祖辈辈的不懈努力。
“一代代人富贵险中求才有了咱们陆家‘陆地财神’的美名,天眷陆家,降下滔天财运,可往上数几代,哪位先人没经过杀身之祸?
“财可通神,亦能招鬼,多的是人盯着陆家的财。
“阿乖,你有后了,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人,谁说女子不能让世人惊叹?你先祖曾做到的事,你要做得更好,更漂亮!让阿翎提到你,以你为荣,知道吗?”
月下谈话,祖孙交心,陆漾火热的心逐渐恢复冷静。
想到女儿,想到此时在屋里睡下的桃鸢,她目色清湛:“祖母,我省得。”
“陆家子嗣无男女之别,盖因男女都能振兴陆家,传承血脉。光‘省得’不够,还要再大胆一点,再聪明一点。”她话音一落沉默稍倾:“你附耳过来。”
陆漾上前两步。
陆老夫人低声道:“今夜,那里不太平。”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陆漾看到大周皇城耸立最高的一座塔,塔名宏图。
宏图塔,又称帝王塔。
大周的每一位帝王继任当日都会登临此塔,俯瞰洛阳城。
“帝后新婚,知我陆家产女,特乘銮驾冒雨前来,岂料中途惊雷发作,致陛下昏厥,昏厥之前,陛下大喊凤凰。”
“凤凰?”
“凤凰。”
陆漾心神激荡,夜雨猖狂,电闪雷鸣最要紧的关头,不正是鸢姐姐诞下阿翎之时?
“怎么会这么巧?”
陆老夫人久经沧桑的眉眼低沉,喃喃自语:“是啊,太巧了。”
先有陆漾凤凰入梦,后有李谌凤凰惊驾。
前者还好,后者可不是好兆头。
“凤凰何以会惊驾?朕万乘之躯,受苍天庇佑,雷霆风雨岂能损伤圣体?国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宏图塔。
李谌晕厥之日适逢国师道贞于宏图塔修行,陆尽欢将人带入此塔,得道贞唤魂这才使得大周皇帝有惊无险。
“国师?”
道贞轻甩拂尘:“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李谌眸色微凝,略有为难。
新后方立,没能给她一个体面的新婚夜于礼法道义上其实不妥,又则皇室与陆氏结盟,皇后为他盟友,盟约初定遇事便瞒着对方……
他拧着眉,良久不语。
大太监领着宫人鱼贯而出,陆尽欢低声笑了笑:“陛下无碍,臣妾就放心了。”
她起身告退。
端的是落落大方,进退有致。
李谌面子上挂不住,等人全然退出去,抬头温声道:“还望国师为朕解惑。”
他诚然是位秉性温和,礼遇于人的仁君,道贞定定看他,看得天子李谌浑身不自在好似做错事一般,紧张道:“国师,朕、朕有哪里不妥?”
堂堂七尺男儿,身子本就没寻常男子健壮,经此一劫,整个人气血不足,脸色苍白。
“凡人目见凤凰,此为善事,象征此人秉性纯真,是上苍认可的大善人,假以时日必有大作为。贫道在这里先行祝贺陛下。”
“欸?喜从何来?”
道贞背对他踱步,沉吟道:“得见凤凰,为人生一喜。而天子见凤凰,则为天降洪福,若能降服凤凰,千秋功业近在咫尺,此为二喜。陛下一夜得两喜,贫道怎能不贺喜?”
李谌笃信不疑:“国师,凤凰指的是何人?为何要冲撞朕?莫非是嫌朕这皇帝做得不够好?”
“凤凰乃神物,性情自然与人不同,本事超群,秉性古怪些实属常理。”
“有道理,那这凤凰——”
道贞轻笑:“陛下今夜是为谁而去?”
“是为陆少主和少夫人腹中胎儿……”他细细思量,不确定道:“国师是说……”
“贫道什么都没说。”
道贞转身:“陛下休养好,便自行离去罢,恕贫道不再相送。”
她人走了,留下天大的疑团横在李谌心头。
陆漾年十八,陆少夫人的女儿今夜降生,怎么也不可能是他等的福星。
那这‘凤凰’,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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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贞急色匆匆来到宏图塔顶层的一间房,门扉掩好,转身她一口血呕出。
大周信奉不周山道统,不周山护皇室无忧,然今夜她对天子说了谎。
凡人目见凤凰,乃兴旺吉兆。
而天子雷霆雨夜窥凤凰,此为极凶之兆!
陆家一场天大的祸事悄无声息被抹除,不仅如此,还令李谌误信陆漾为凤凰化身。
道贞连吐三口血,面色灰白:“欠你十分,今夜,应能偿三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