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妻妻在望秋山玩得正好, 不周山的道侍前来,得知岳母身在梅山附近的道观,陆漾抱着女儿和桃鸢一同下山。
“阿娘怎会去了道观?”
道侍谨守山主言, 不敢多嘴多舌。
在她这问不出所不然,桃鸢脚步匆匆, 走出几步她忽然看向陆漾, 陆漾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鸢姐姐?”
“今日是重阳。”
“是啊,九九重阳嘛。”
正因是重阳, 她们才会登山望远, 共度佳节。
桃鸢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道侍, 低声为陆漾解惑:“重阳,是阿娘故人的祭日, 若我猜得不错,阿娘是去看望此人了,说不准还喝了酒。
“阿娘酒量勉勉强强不是很好, 若是醉倒被国师发现, 送去就近的道观似乎也还说得通。”
她头脑一贯灵活, 陆漾深信不疑, 点头道:“鸢姐姐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很好奇, 岳母那位故人, 是……”
桃鸢眼神微变:“先走罢。”
为人女儿不好议论长者是非,但这些年看过来, 能令阿娘足不出户日夜焚琴祭之的人,定是在她心里有极大分量。
据她所知, 洛阳世家权贵的后院, 没几位夫人是不豢养面首的, 或是放在明面,或是放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家族联姻,男女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已经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春柔坊也不会成为大周最大的红尘地。
她猜测那位故人,多半与阿娘有私。
世家联姻说是男女各玩各的,可细究起来仍是女子处在劣势,男子玩乐,随兴所至尚可将钟意的女子纳为妾,便可称之为恪守教条、谨守夫道。
至于女子……
桃鸢眼神划过淡淡的嘲讽。
女子豢养面首、与他人婚内有私,是不够磊落、不可张扬的事,大周的这片土壤没那般偏激,但倒退多少年,浸猪笼还算轻的。
世家要脸,世家的男子要脸,却总做着不要脸的事要求女子要脸,或许他们深知此举不好,于是早早有了男人们挂在嘴边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这叫什么?
不正是倒打一耙?
站在人间至理的肩膀以至理抢先‘声张正义’,于是那被指责的成了“婊、子”,指责人的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人,照桃鸢来说,谈何顶天立地?
她笑了笑。
陆漾问道:“在笑什么?”
桃鸢坦坦荡荡:“我在想,我或许真的对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儿存在一种有失公允的偏见。”
“偏见?”陆漾眉毛上挑:“有偏见才是正常,世人为人,非圣人,不过是相看两相厌罢了。”
“相看两相厌?”
“对。”
她侃侃而谈:“就拿我来说,不服我的众多,酸我的、仇我的、恨我的,嫉妒我的,比比皆是。倘我是男子,那些人就不会以女儿身如何如何来攻讦我。
“但我转念又想,若是男子,这些人还是会找到其他角度批判我、辱骂我,只是批判、辱骂里会少去很多来自性别的蔑视。
“道理是不能给狗吃的,狗吃肉、吃骨头、吃屎,假使你执意喂它道理,它会消化不良,会吐出来,反而污了你的身。”
陆漾比不得桃鸢读万卷书,亦是行过千里路:“浩渺天地,说白了,就是一个争字。男人争更多金钱、权势、女人,女人争一个容身之地,有了容身之地,争取自由,有了自由,方可吐纳新鲜的空气。”
说到这儿她桃花眼漫开打趣人的笑:“他们又不是我,不讨姐姐喜欢是应当的。”
她的话自有一番为人处事历练来的道理,桃鸢沉吟良久,直到坐上轿,一句话问懵抱孩子的陆漾:“那你说,若阿娘另有心仪之人呢?”
陆漾愣在那,不懂她话题怎就转到岳母身上,不过想自家岳母实在难以接近的模样,她心肝颤了颤,老实道:“这好难想象。”
桃鸢是冒着冷气暗藏锋芒的大冰块,那么崔玥必定是外表裹蜜糖,里面裹砒.霜的狠人。
几次照面,对这个岳母,陆漾委实不敢放肆,脑筋转了转:“你是说,阿娘那个‘故人’?”
“嗯。”
这等关乎长辈的私密事她也只能和眼前人商量一二:“打我记事起阿娘好似心如止水,万事万物搅动不了她的心,便是我遭桃筝暗害失.身那回,她听后反应平淡。
“世家女子视为性命的贞洁,她并不当一回事。”
桃禛生前女人不断,唯独去焚琴院的次数少,男欢女爱实乃夫妻寻常相处之道,可她压根没法去想阿娘委身于人的画面。
“阿娘不大看得起已故的桃家主。”
陆漾暗道:鸢姐姐嘴里的“不大看得起”,料想应该是非常看不起。
她两个做小辈的肩挨肩揣测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末了面上都有点挂不住,随意岔开话题。
梅山,无为观。
道侍恭敬领人进门。
房间内,道贞国师坐于蒲团潜心打坐,崔玥不知何时凑过来,看看她的眉眼,再看看她身上所披的流云道袍。
“夫人。”
道贞无奈开口,眼睛依旧闭合。
崔玥歪过头轻咳一声,直起身:“国师勿怪,实则国师与我昔日情人太过肖似。”
情人……
当年她愧疚难当,自觉误了老实人的道途,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对景幼承认她是她的情人,今日竟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道贞睁开眼:“夫人,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我也是这般想的,国师怎会是她呢?国师是大周鼎鼎有名的护国国师,我那情人,不过是道袍都没几件的穷酸小道长,尸身都埋在黄土不见天光。”
她声音怅惋,道贞稀奇道:“往事已矣,夫人对旧情人还念念不忘?”
“怎么敢忘。”
崔玥轻声道:“国师不知,我那情人气性大,醋劲也大,知我二十几年便忘记她,灵魂到了九泉之下都不会安生。我负她良多,一朝悔悟,自是要千依百顺,不敢有违。”
“又何必呢?你当她是旧情人,置桃老家主于何地?”
“死人而已,早多少年前他就该死了。”
“……”
“山主,陆少主与少夫人携手而至。”
门外道侍的声音来得及时,道贞并未起身,重新闭上眼:“夫人自去罢,梅山乃荒山,往后夫人切莫在外醉酒,这世道,说不准何时会跳出坏人来。”
崔玥心中一动,俯身行礼:“多谢国师。”
门扉掩好,斯人离去,那抹冷香悄然散尽,道贞怔然望向虚空:“来人。”
“山主。”
“梅山有处坟墓,你去……”
心口蓦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她蹙着眉,前尘情孽滚滚而来,死抓着她不肯要她做个干脆的了断。
“山主?”
道贞疲惫轻叹:“罢了。”
……
“阿娘?”
“鸢儿,阿漾,你们随我来。”
陆漾和桃鸢一头雾水,担心她栽倒,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阿娘,慢点。”
崔玥却慢不了,种种试探在她心头漂浮起杂乱的水藻,缠绕她的心,缠得密密麻麻,逼着她去弄个明白。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梅山,回到那座坟墓前。
陆漾定睛一看,见墓碑刻着“爱人景幼”、“未亡人”的字样,心神一震!
来前甜果果还与她猜测岳母心中有人,这……竟到“未亡人”的地步了么?
桃鸢细细咀嚼“景幼”二字,深觉这名字起得好,景有天地自然之美,一个幼字,可窥其简单、纯澈。
景幼。
这便是阿娘念想了二十多载的心上人?
崔玥站在墓碑前将近两刻钟的时间。
她来此摆明揣着心事,陆漾不敢扰她,和桃鸢安安静静守在一侧。
此地有残存的酒香,能看出祭拜过的痕迹,想来祭拜之人,正是她的好岳母。
大周世家延续了太多年,外表光鲜,骨子里生了腐朽,洛阳城数得上名号的‘恩爱夫妻’背地里大都养着一些‘玩意’,唯有少数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漾想起祖母在她少时耳提面命的教诲,头一条便是不准乱搞女女关系,她摸摸鼻子,和桃鸢悄悄地打眉眼官司。
两妻妻以眼波做交流,这一头,崔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幼幼,我无意搅扰你的安眠,我只想看看,你在不在。”
山风拂来。
深秋的意味在这凉风里愈发浓沉。
“阿漾。”
陆漾一个激灵:“小婿在!”
崔玥紧紧盯着那墓碑,盯得眼睛发红,声音颤抖:“你帮我、帮我把人挖出来,我要开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开馆?”她吃了一惊,再看崔玥怅然忍悲的神情,赶忙道:“是、是,小婿这就去办……”
好不容易抓到在岳母面前表现的机会,竟是掘人坟墓挖人棺材的事。
说不上不情愿,陆漾对着那墓主拜了拜,嘴里振振有词,等基本的流程行过,她按动长靴一侧的机关,取出一把削金断玉的短匕。
碍于里面埋着的人可能是岳母心尖上的存在,她不敢支使随从,免得有人冒冒失失对前辈不敬。
挖坟开棺是实打实的力气活,整整忙活小半个时辰棺材刨出来。
费了些功夫拔去上面的长钉,陆漾累出一身汗,喘口气,见桃鸢在旁惊讶地看她,她心想:就是累死在这都不能教甜果果小瞧。
强撑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去推棺材盖。
手背上的青筋绷了出来。
桃鸢不放心地想帮把手,见她朝这边走来,陆漾狠了狠心,棺材盖被推开。
呼!
陆少主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子保住了。
擦擦脑门上的汗,低头看去,不敢相信地眨眨眼:“岳、岳母……”
听到她的喊声,崔玥迟疑地迈开步,过往如流水在心尖淌过。
这是一场孽缘。
若她性子再和软点,不至于伤人自伤,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
棺材是空的。
随景幼一起下葬的一缕青丝也跟着消失不见。
“是她……”
她笑起来极美,有着万千春色融于眉梢的惊艳。
从前陆漾便在想,能生出鸢姐姐如此美貌的女子,年轻时定也是一位不可方物的俏佳人。
刚要语言,一滴泪从崔玥眼眶垂落,晶莹的泪珠滑过下颌,碎在黄土,荡起些微的尘。
笑时便已美不胜收,此番落泪,更有惊心动魄的流离破碎感。
怎么哭了?
陆漾摸不着头脑,无措地看向桃鸢,指望甜果果安慰她受伤的娘亲。
沉默须臾,桃鸢小幅度地摇摇头。
她初识情滋味,知情甜情暖,独不尝情苦。而看阿娘的样子,显然用情已深。
情深者,劝不得,不可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