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鸢视线胶着在“光明至上、抛妻弃女”八字,心一寸寸冷却,目光慢慢冷淡。
陆漾见势不妙,着急往下翻,见果然还有一篇,她迭声道:“还有、还有呢!没完!”
“倘鸢儿认我呢?”
豆大的墨渍染在纸页,心事留下大片空白。
“不必……”
“不必认我,是我不配。”
圆润的墨字颤抖,好似多年前执笔之人颤抖的心。
陆漾顾自心惊:“这……”
她继续往后翻,极力想将那最后一张薄薄的纸搓出第二页来,可惜没有了,景幼的日志就写到这,再没旁的话。
她怔在那,倏地心腔冒出一团火来:“这算怎么一回事?哪有她这样当娘的啊!”
她深深地为桃鸢感到不值,感到愤怒。
比起她的激动,当事人心绪瞧着很是平稳,桃鸢眼尾染了一抹飞红,扬眉竟然还笑得出来:“不是‘不想’,是‘不配’。她倒是明白。”
哪个负责的娘亲会让亲生女儿住在毫无干系的桃家,认贼作父?
又有哪个负责任的娘亲会不闻不问二十六年?
桃鸢生有反骨,她天生和正常人不同,旁的女子若是遇到此事,伤心流泪心生郁结恐怕免不了,她不一样,她笑笑,转身抱着孩子悠然自得。
这反应生生衬得愤怒的陆少主成了难得可贵的二傻子。
陆漾摸不着头脑,她还在为道贞抛妻弃女感到无法接受,亏了她一开始还向着这人,希望能多个人爱她的甜果果,结果,就这?一句“不配”就想了断母女亲缘?
她想得美!
她气冲冲地坐下,像一只喷火龙:“修道修道,她修成仙人也是欠你的,我才不管她与岳母之间的爱恨,但她对你!她对你……”
陆少主词穷,眼巴巴地瞅着她才华横溢的媳妇。
陆少夫人淡然一笑:“她对我狠心绝情,连个陌生人都不如,她用刀子剜自己的心,也凉了我的心,她想要我怨她,是与不是?”
陆漾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可不是么?开头写的还像个人,这最后一句,这最后一句……”
“这最后一句,恨得人想敲破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不错!”
她的头点到一半悚然顿住,到底是当‘女婿’的,哪能对长辈不敬?
桃鸢笑她少年气性,若她退回十年多少年,或许也会像阿漾一样激动,甚至比她言辞还要锋锐,可她终究不是少年人了。
“我不怨她。”
“为何?她对你从未好过!”
陆漾的心纯粹热忱,在她看来,能娶到桃鸢是她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同样的,能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也该是道贞国师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竟然不惜福,竟敢弃养女儿。
这实在罪不可赦!
“她也不是没对我好过。”桃鸢声音平淡:“我的生命是她与阿娘给的,成婚那日她好歹记得来为我撑腰,能号令不周山道徒的玉令也是她给的,小羽毛病了是她救的。你看,她不是不对我好,是世事弄人,如今愧于认我。”“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和阿娘生下了我,将最宝贵的生命给了我,若离了她我过得不好,是我没出息。不怪她不养我。”
她嗓音轻柔下来:“我不是娇气的女子,我希望我们的女儿也像我一样坚强。初时得知实情我确实没法接受,但现在接受了,她做她的国师,我走我的路,两不妨碍。
“在我心里,她是‘国师’,不是‘阿娘’。如此,也就不会难过了。
“我体恤她的不易,理解她的选择,祝福她的道途,甚而有朝一日她与阿娘破镜重圆结为道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我不懂。”
“所以我说,你太年轻了。”桃鸢顿了顿:“我喜欢你的年轻。”
陆漾像被拔了舌头的鹦鹉直勾勾看她,桃花眼极为漂亮,映着艳色和迷茫。
她生来没了母亲,是母亲拼命生下了她,而后父亲随母亲而去,偌大的陆家唯她与祖母是骨肉至亲,祖母爱她到骨子里,哪怕有了小羽毛,也深知祖母心里最爱的是她,爱屋及乌,才会疼爱她的女儿。
她想不通为何有人能忍住二十多年不去见自己的亲生骨肉?
见着了,为何不敢认?愧于认?过往真就那么重要吗?
“倘她有心,为何不求得你的原谅?”
桃鸢笑她一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热烈性儿:“这或许就是书上说的‘血脉相连,终究缘浅’。她落魄过,抗争过,顽强过,努力过,也在试图弥补,这就够了。
“阿漾,我想放过我自己。我若紧紧抓着不放,不原谅任何人,说到底,受伤的会是我自己。”
陆漾哑然。
“况且,我已经有了最好的。”
“最好的?”
“是啊。”她笑道:“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还不够好吗?”
恍若有烟花在心头绽放,开出缤纷的色彩和艳丽的花朵,陆漾的心狠狠震颤一下:“那、那就不理了?她们过她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嗯。”
晕晕乎乎好半晌,她回过神来:“鸢姐姐,你的心真好。”
桃鸢被她逗笑:“这你说错了。”
“啊?”
“阿漾,”她目光倏尔深远:“我不想做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道贞’是怎样的,‘景幼’已经是拼尽全力了。我要是她,不会比她做得更好。曾经桃家逼我,今时我不逼她。”
一个吻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脸颊,陆漾目若星子很是崇拜地凝望着:“我还不是很懂,但我就是觉得喜欢。我喜欢你现在说话的语调,喜欢你现在每一个表情,像是发着光,温柔地照亮我。”
她这说辞太可爱,桃鸢眼帘低垂,没多会勾过她的脖子亲吻。
窝在娘亲怀抱的小羽毛睡得香甜。
……
宏图塔,道贞国师一夜未眠,站在窗前遥望漫天的星辰。
深秋露重,凉气自窗外泛涌而来,她回到蒲团,须臾生出一念:
红尘滚滚,千人千面,无一不可怜。
……
“那姐姐打算以后怎么面对国师呢?”
“照常就好。”
陆漾沿着她的寸寸雪肤吻她:“缘浅不强求,要有缘深的那一天呢?”
趴在床榻的美人背对着,身子有一霎的僵硬,思忖一会,她叹息一声:“想不到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
“那就不想了。”
桃鸢的思绪很快被她带偏,跌进那万丈红尘。
红日东升,庭院落了一层枯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镇偱司的统领大人从床榻爬起照常当差为民做主,陆家的少主整敛衣袍,招各大商号商议出海之事。
焚琴院,婢女匆匆登门:“夫人,大小姐有信来。”
崔玥一宿没睡,这会梳洗后坐在窗前发呆,闻声回过头来,目色少了昨日的仓促惊慌。
她沉稳许多,找回素日的气度。
信展开,短短几句话,表明桃鸢不欲掺和的心。
崔玥看这封信看了许久。
房间静悄悄,秋风扰耳。
一声低笑。
婢子小心用余光去看,却见崔玥真就开怀地笑起来,笑够了,她轻声道:“这辈子,险些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没女儿想得明白。”
指尖弹了弹这信,视线定格在那“从己心”三字,崔玥蓦的起身:“备车!”
爱也好,恨也罢,独独那人,她不想再错过。
马车冲出陈旧沉闷的桃府,桃毓慢了一步没追上自己的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愣在原地:“怎么这么急?”
“家主。”
婢子将信双手献上:“这是夫人给您的。”
“母亲给我写了信?”桃毓心脏猛地一跳,劈手夺过那信。
陈年旧事,不够体面的身世暴露在眼前,或许该庆幸的是他已经有一家之主的担当和魄力,勇敢和决心,不会再被刺痛得喘不过气。
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有妻,有子,身后有一份雄厚的家业作为支撑,许多人羡慕他,多少人想成为他。
桃毓倒退一步,看向门外苦笑一声:“原来如此。”
从母亲这里得到的爱,本就是命运赐下的恩慈。
信被妥善收好,他扬声道:“去桃源山!”
“家主?咱们不去王家了么?”
“不去了,和王相说一声,就说桃毓改天再去拜访!”
……
桃源山,坟墓立。
马蹄声起,桃毓从马背跃下。
早年为桃禛生子,难产死去的女人就葬在此。
那是一个傻女人,被男人骗身骗心做了外室,最后死了,也只能孤零零的。
这是他的生母。
桃毓蹲下.身来,抚摸爬满岁月的石碑。
“娘……”
哽咽声散在长风。
……
崔莹抱着卷宗走过来:“大人,这是大理寺刚送来的,看起来是桩悬案。”
“嘁,大理寺料理不来的案子全都往咱们这推,合着他们全是吃白饭的,正事不干,抢功劳的事儿倒是少不了他们的影。”
宋拂月对此攒了一肚子怨言。
两位副使一个板着脸一个在那发牢骚,桃鸢并不理会,卷宗到手,伏案而读。
“忙你们的去罢,愣着做甚?”
对待镇偱司的工作桃鸢严谨认真,且她不苟言笑,很能唬人。
宋拂月一下子成了锯嘴的葫芦,夹着尾巴退出去。崔莹跟在她后面,出了门,两人窃窃私语,编排大理寺一群臭男人。
半盏茶过去,从外头进来一女官:“副使?副使?”
她招呼崔莹。
崔莹惑然地走过去:“怎么了?”
“哎呦,这事可怎么说呢,卑职都不敢和咱们大人说,崔夫人你们都知道罢,她、她去竞选国师身边的道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