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烈的晃眼。
顾九从床上坐起,神情却满是恍惚。
那个梦太长了,长的她险些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可现实里的时日也太短,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然便足以让她大梦三生。
有风隔着窗子吹进来,带着盛夏的热意,吹到她身上,将后背那一层黏腻的汗吹干,只是衣服贴在身上的感觉,着实不大好受。
顾九回过神儿来,伸出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面撑着虚浮的脚步下了床。
只是看到这陌生的环境时,她又有些心神恍惚。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茫然,到底前世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还是她真切经历过的?
亦或者,现在才是自己身在梦中,一觉醒来。她仍旧是一缕幽魂,在世上漂泊无处可依?
手心不自觉的攥紧,疼痛将顾九的神智瞬间给拉了回来。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死死的攥着一串佛珠。
一百零八颗,亲自戴惯了的。
而梦里……
他戴的也是这一串。
前世里她死后,魂魄在这世上飘荡三年,她见证了太多东西,可唯独没有见过秦峥。
唯一的那次,是大婚那日。
可那时候,她的世界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看不见秦峥的表情,甚至连明国公府的大门都没有踏进去。
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然是新婚夜里了。
顾九深吸一口气,那佛珠被自己的掌心暖的温热,她将之放在胸口,便可以嗅到独有的檀木香气。
那是秦峥身上的味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前世里用了五年时间去暖了一座冰山,非但没有将他暖热。反而将自己给冻死。
可她梦里所见,才让她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前世里,秦峥第一次唤她阿九,也是最后一次唤她,是她死后。
归九院里盛放的海棠,桌案上摆饭的一桌好菜,他没有骗自己。
他是真的,在等着自己回来。
可是秦峥没有等来顾九。
或者说。他没有等来活着的顾九。
这一刻,顾九突然觉得心中酸涩异常。
前世里,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等了自己一天?
表面冷情的男人,就连动了心都是笨拙且小心翼翼的。
那一日,他必然表面镇定,但实则内心忐忑的吧?
可是他等来的,不是烧香归来的顾九,而是一个噩耗。
男人抱着她的尸首回归九院的那一幕,让她连呼吸都带着痛意。
她竟然……误会了他那么久!
前世的她,是有多傻,才看不到男人眼中潜藏不住的情意呢?!
一时间,顾九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不敢想,秦峥是如何隐忍不发,在尘埃落定之后,将她的尸首徒手挖出,珍而重之的放到了新的棺椁里。
又如何,在那之后,熬过了漫长的岁月。
孤独、寂寥、至暗无光。
顾九将那串佛珠紧紧地贴着胸口,早已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便是受再多痛楚都觉得无妨的她,只要想到秦峥可能受过的苦楚,便觉得一颗心像是针扎似的。
碰一下都疼。
还是敲门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夫人,您可是醒了?"
外面赵老太的声音,让顾九骤然回神儿,她应了一声,也将心里那些杂乱的想法都压了下去。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赵老太走进房中,见到顾九满面泪痕,顿时吓得收起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可是谁欺负了您?"
顾九却不知自己哭了,她克制着情绪,闻言摇头道:"我没事儿。"
只是小姑娘满脸泪的模样,怎么瞧怎么带着几分可怜劲儿的。
"您怎么哭的这么厉害,可是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老婆子给您请大夫去?"
见她这般关切,顾九忙的摆手,却又在对方关切的神情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哭了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来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湿泪。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湿润,勉强笑道:"不瞒您说,方才做了个噩梦,这会儿还害怕呢。"
可不就是噩梦么,只是,那是真实存在过的前世。
顾九心中涨疼且闷,不过不愿意叫人担心。因此连说话的声音都故作欢快。
听得她这话,赵老太却是笑了笑:"您吓我一跳,别怕,梦都是反着的,像夫人您这样的菩萨人物,必然平平顺顺,福报绵长。"
这话一出,顾九倒是笑了。
"那我得借您吉言。"
她说完这话,又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若这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
自己前世里死状那般凄惨,顾九都觉得可以忍受。可是只要一想到也受了苦,想到他后来孤寂的那些年,便觉得无法忍受。
她宁可自己苦着,也不愿意见到他受半点委屈。
因为……那是她心间的神明。
她的心之所向。
顾九念及此,却听得赵老太笑着问道:"夫人还信佛呢?"
闻言,顾九回过神儿来,顺着赵老太好奇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上缠绕的佛珠。
她垂眸,眸光虔诚的看着那串佛珠,点头道:"我信。"
她信佛不假,可那是因为,神佛是他,光明也是他。
见小姑娘的眼神一瞬间带着虔诚和炙热,赵老太只当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因笑着道:"咱们这边有寺庙的,夫人若是在家里呆的无聊了,可以去烧香还愿,据说还挺灵验的。"
只不过她不信佛,所以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听得赵老太这话,顾九笑着点头应了,复又将那一串佛珠珍而重之的收到了枕头之下。
没有秦峥在身边的日子,她也只剩下这串佛珠才可以聊解相思了。
顾九才想到这里,就听得赵老太叹了口气道:"这天儿是越发的热了。"
她说到这儿,又想起来自己来的初衷,因笑着拍了拍额头,道:"您瞧我这记性。"
赵老太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桌案前,将方才放置的食盒打开,一面笑眯眯道:"早先拿井水冰了西瓜,怕您吃了太凉,又晾了一会儿,您现在尝尝看。"
顾九才将佛珠放好,许是哭过一场的缘故,她现下情绪倒是缓和了不少。
晚上的风都是闷的,顾九此时身上正热。见那一盘被切块摆盘的瓜,一时倒是有了胃口,因笑着道谢:"多谢婆婆。"
她去净了手,吃了两块瓜,顿时觉得心里的热意下去了不少。
赵老太见她吃了,又笑着问道:"您可要现在用晚饭么,今儿个有百姓们送来了两只土鸡,我拿着做了口水鸡。先前瞧着您爱吃清淡口的,另加了两样小菜,这会儿吃正好呢。"
顾九原本没什么胃口,现在吃了两块西瓜,倒是觉得舒服了不少,听得她这话,却又心头一动。
她先前不大爱吃清淡的菜,可是跟秦峥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竟然连饮食习惯都跟着他改了。
这样真切的今生,如何会是一场梦?
想到这里,顾九又觉得胸口发闷。
她想秦峥了。
"夫人?"
赵老太见她不回应,又叫了她两声,顾九闻言,忙的抬头应了,点头道:"多谢婆婆,劳烦您帮我端过来吧。"
得了她这话,赵老太笑着去了。
吃饭的时候,顾九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因此将饭菜摆上了桌,赵老太道了一句自己在隔壁房间候着,便出门去了。
房中只留了顾九一个人。
赵老太做了一个笋干炒肉,并着一个凉拌时蔬,配着微辣蘸料的鲜嫩鸡肉,的确很令人下饭。
可面对这一桌菜,顾九拿起筷子,却又没了胃口。
这样清淡的菜色,秦峥必然是最爱吃的,也不知他现下好不好。
邓县尚且是这样的情形,林县身为重灾区。必然是要更严重一些的。
他……现在好么,会想自己么?
想到这里,顾九越发觉得一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分明他走后的这些天,顾九都觉得尚且能忍,可这一刻,她突然便忍不住了。
不知是梦里那句"阿九"太过戳心,还是今生的离别太过难忍,她现在只想抱着男人,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便足以安心。
可她却又知道,自己现在见不到秦峥。
如今灾情才缓解了一些,林县跟邓县还有一段距离,她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去让人专程护送自己。
她只是……想他。
……
白天睡得时间久了,晚上顾九便彻底睡不着了。
盛夏的天闷热且燥,开着窗户都能感受到那热浪。
顾九睡不着,索性捏着佛珠默念心经。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至少在念完后,顾九的确觉得平复了许多。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她才终于得以进入梦乡。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好。
临近黎明的时候下起了雨,雨水透过开着的纱窗吹到房中,让地面都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雨水。
晨起的时候,房中便凉快了不少。
顾九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情舒畅,不想待得吃完饭后。又得了一个更舒畅的消息。
"朝廷的调令下来了。"
才吃完饭,顾九就被白无渊着人请了过来,先是寒暄了两句,对方便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九闻言,先是一愣,顿时喜着问道:"那咱们可是能启程去林县了?"
这段时间,因着要等皇帝的调令,所以白无渊只能暂且在邓县盯着。
这也是他为何这些时日都得待在这里的缘故,毕竟除了他之外,这里现在连个管事儿的都没有--先前那一群废物点心,现下都在大牢里关押着等候处置呢。
"嗯,皇上下了圣旨,要将那群贪官污吏就地处决,之后着周学景暂代县令一职,等到回京之后,再逐个论功行赏。"
白无渊说到这儿,又道:"所以,等我今日将这里交接过之后。便可以去林县跟秦大人汇合了。"
这话一出,顾九顿时喜上眉梢。
她恨不能自己直接飞到秦峥的身边,好在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压制着,让她咳嗽了一声,道:"如此,便多谢白大人了,您可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么?"
小姑娘的喜悦太过明显,让白无渊也有些无奈的叹息。分明平日的时候看她很是稳重一个人,可只要一涉及到秦峥,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白无渊摇了摇头,压下那些吐槽,温声笑道:"无妨,夫人收拾东西便是,其他都有我呢。"
得了他这话,顾九也不跟他客气,略微寒暄两句,便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
到了晚上的时候,一群人便都去了春风楼吃饭。
下午的时候,顾九将要走的事情告诉了庄子期,他身为顾九的师父,再加上还有些谜团要去寻找答案,自然不会留在邓县。
去跟赵岩告别的时候,对方十二分的不舍,挽留无果,最后便约定了晚上在春风楼宴请他们,算是告别宴。
这宴席上除却白无渊顾九跟庄子期之外,还有周学景这个暂代县令,以及此次出力甚高的几个有名望之人。
因着人多,所以便分了两桌来坐。
官员那边主位上坐的是白无渊,陪同的是这些时日办事妥帖的周学景和几个官员。
而顾九这一桌,主位上坐的是庄子期,其他的便是几个大夫们。
众人先是互相敬了酒,因着顾九是女子,所以专门给她拿了果酒来代替。
等到一番客套之后,众人也都渐渐的放开了一些。
这桌上坐的都是医者,顾九虽然是女子。可这些时日跟着庄子期学医也算是小有成就,此时倒也能说的上话。
只是酒过三巡之后,那话题便从医术转移到了别的上面。
尤其是赵岩。
他本就是庄子期的小师叔,又是看着他长大的,纵然这么多年没见面,可是此次相见之后,赵岩发现,这孩子还是一如当年。
虽然他怎么都不肯说那时候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是赵岩却看得出来。他背负了很多。
这几日忍着不说,只是因为想着来日方长,然而今日骤然得知他这么快就要走,赵岩一时便有些绷不住。
再加上喝了酒,他越发的老泪纵横:"你这一走,咱们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
见赵岩眼圈红了,庄子期也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面上却还是笑道:"您放心,我必然时时过来看您。"
闻言。赵岩却是摆手叹气道:"罢了,你这个身体,旁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么?小七,你如今怕是还不如我呢,若再不好生将养着,恐怕……"
后面的话,赵岩不必说,庄子期却是懂的。
他自己就是医者。虽然都说医者不自医,可他却并非连自己的身体症状都不知道。
只是,他半生蹉跎,未必没有糟蹋自己的意思。
如今见到赵岩,却有些愧疚。自己这样,只会让亲人更加担心。
因此庄子期正色道:"小师叔放心,我今后必然好好儿养着,便是为了您,也得长命百岁不是。"
这话一出,赵岩倒是摇头笑了笑,道:"你呀,如今都这个岁数了,居然还改不了贫嘴。"
说到这儿,赵岩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因道:"你也不必常来看我,若是真的得了空,也找个官媒问问--你如今也还不到五十,总不能真的孤寡到老吧?"
庄子期不妨赵岩突然提起这事儿来,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那口酒顿时呛到,他不住地咳嗽着,连顾九都吓了一跳,忙忙的过来给他拍后背。
待得庄子期缓和了一会儿,深深的喘了口气儿,无奈道:"我说小师叔,您好好儿的说这个做什么?"
见他这模样,赵岩却是瞪了他一眼,道:"你说我说这个做什么?你都这个岁数了,总不能真的……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你跟我不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却不能无后啊。"
他虽然自己单身了一辈子,可却是有缘由的。
但庄子期不同,他才四十多,人家六十多的都能得老来子,庄子期的身体又没问题,若是娶一个小点的姑娘,必然也能留个后的!
谁知他这话一出,顿时引得庄子期摆手道:"我说小师叔,当着我徒儿的面儿,您能不能正经些?"
"我怎么不正经了?"
见赵岩吹胡子瞪眼,庄子期越发无奈,叹气道:"罢了罢了,是我不正经,可再不正经,我也不能做这事儿不是?那不成了个老混账了么。"
还娶个小媳妇,他这是打算糟践谁呢?
见他这模样,赵岩却是心头一梗,莫名从他这表情里看出几分心酸来。
也不知是这酒太烈,还是那回忆太惨,赵岩深吸一口气,眼眶都有些酸楚:"若是没这些事儿,你也早就该夫妻美满了。"
纵然庄子期不说,他也知道,当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否则这个小师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
当年那可是最风流俊逸的一个少年郎啊。
他念及此,又摇头轻叹,道:"世事无常,你那个未婚妻现下也不知如何了,你可有去打听过她的消息么?"
这话一出,还不等庄子期说话呢,顾九却是顿时诧异的问道:"师父还有未婚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