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季鹰也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出发去上海,顺便把八哥小黑和穆霜白的金丝雀一起带上了。不过他倒是让穆霜白在季宅对门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别忘了交房租给季鸣鸿就行,穆霜白听得一脑袋黑线。
家里空空荡荡,季鸣鸿也不愿意住下去了,又不好和穆霜白挤着睡,干脆收拾收拾搬去北平大学校舍住。
阿辜和季鹰一起去了上海,季少爷的行李没人搬了,就把穆霜白抓来做了苦力。七月二十七日,穆霜白边提着大少爷一个死沉的箱子往外走,边在心里骂人。刚走到季宅门口,一个跑堂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孩从外面猛冲进来,险些把季鸣鸿撞翻在地。
那人才不管是不是撞到了人,一眼看见穆霜白,扯开喉咙就喊:“少帮主!帮里来客人了,您赶紧回去一趟吧!”
后者心里那叫一个恨——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当着外人的面瞎嚷嚷些啥!
“哟。”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季鸣鸿闻言一下子来了劲,“你居然还是少帮主?!”
“名头而已。”穆霜白不跟他啰嗦,开开心心地把箱子往他面前一放,“我去看看,你自己去学校吧。”说完也不等季鸣鸿有所反应,他拉起那个男孩子就跑。
“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前也没见大哥叫我回去见客人啊?”路上他皱着眉头问道。
“不是帮主要您回去…哎我也说不清楚,您去了就知道了。”
穆霜白只好加快速度往茶楼赶,到那儿却看见一众兄弟围在大门紧闭的正厅外面,神情紧张地交头接耳。一见到他们的少帮主,大家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少帮主你可算来了!帮主和客人在里面谈话。”
“刚才见到那个人时,帮主的脸色可难看了!”
“好像是跟少帮主您有关!”
“他们都快打起来了!”
“少帮主您快瞅瞅去!”
穆霜白听得心惊肉跳的,这年头能惹得自家大哥动手的人可不多了,得趁着大哥把人打残前阻止他!
他两步跑上台阶,凑到门缝边往里看了看。高昀骞站在正厅之上,脸色不善。他面前一人背对大门,黑衣黑帽,负手而立。
“你养了他二十年,我以为你早该厌倦了。”黑衣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戏谑。
穆霜白心头徒然一惊,凭着特工的敏锐听觉,他很确定,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几个月前把他从中岛静子手里救下来的那个男人——季昀青!
不久前才查到的资料忽地在脑海中浮现:季昀青,上海青帮通字辈大流氓,亲日派,是高昀骞的故交,也是季鹰的远房堂兄!难怪那晚他问都没问就把自己送回了家!
既然是故交,大哥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
他强压下破门而入的念头,耐着性子侧过头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高昀骞清冷的声音含着怒气:“你偷走了我的一切,逼着我偏安北平一隅,现在又想带走我最珍视的小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赔罪?”
“我们可得说清楚,当年是你心甘情愿送上门的,我什么都没干。”季昀青认真道,“再者,北平城撑不住的,你把他留下来,不见得是好事。他跟着我,我保证没人敢伤他一根汗毛。”
高昀骞根本不买账:“我可信不过你,北平危急,你觉得别处能好得到哪去?”
“我有我吃得开的地盘……”季昀青顿了顿,“退一万步说,我也有我的生存之道。”
“季昀青!”听懂了他言下之意的高昀骞动了真怒,“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小穆跟你去投靠日本人!”
“你不肯放人,那就让他自己来选。”季昀青也冷下了脸,“我倒想看看,对他来说,是养恩重还是命恩重!”
“你什么时候对小穆有救命之恩了?”高昀骞的心猛然一沉。
二十年多前捡回父母双亡的穆霜白的时候,北平青帮才刚刚建立起来。为了能在陌生的北平城站稳脚跟,高昀骞带着还是个娃娃的穆霜白从事各种犯罪活动,暗杀、抢劫、贩毒、敲诈勒索,无所不为。
可随着小穆渐渐长大,高昀骞不愿让他走上自己的老路,于是送他出国,想让他安心读书。但没想到这个长大成人的少年归来之时,早已是双手染血。
六年前,1931年底,在国外呆了五年的穆霜白回国不久就在上海加入了国民党的党调科,短短几个月便杀出了党调科第一杀手的名声,此后三四年,杀得上海人人自危。远在北平的高昀骞得了消息,只剩苦笑的份。
直到半年前他终于见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穆,那孩子陌生又熟悉的眼神里深藏着冷酷寒芒如刀,直刺进他心底。那是见了太多生死后的冷漠,也是身处动荡时局下的无奈。
高昀骞清楚,那几年里,穆霜白是从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摸爬滚打一路走来的,对他而言,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是一种幸运。
因此季昀青的救命之恩,他哪怕倾尽所有也必须报答。
“而且是从日本人手上救的呢。”季昀青挑衅似的看着他。
一股寒意爬上了门外穆霜白的脊背,他心中已然明了,那晚季昀青的出现,绝不是巧合。对方说不定是和中岛静子串通一气,诱他入了圈套,逼着他感恩戴德,逼着他认敌为友。这一次,他恐怕真要栽在中岛静子手上了。穆霜白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一不小心碰响了木门。正厅里的两人同时朝门口看来,他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
两人满怀期待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
“大哥,季先生。”
没想到穆霜白只是简简单单打了个招呼,就一言不发地杵在那儿。
“小穆,你都听见了,做个选择吧。”季昀青抢在高昀骞前头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我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是看中你的才能,想收你做我的学生而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真是步好棋。
穆霜白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认贼作父”几个字来,他抬眼望向高昀骞。
季昀青也抬头看着高昀骞。
身着黑红色披风的青帮帮主却谁都没看,他的视线在穆霜白身后的某一点上聚焦。半晌,高昀骞轻而缓地开口:“选吧,但是是为你自己选,不是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恩义。”
两人都没料到他竟把江湖中人一向看重的恩义说得如此不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前二十年为情所困,后二十年为义所累,剩下的年日,恐怕还得为势所驱。”高昀骞的眼里闪着光芒,猛地盯住了季昀青,“谢谢你,教我看透了情义恩怨。”
又是一阵沉默,季昀青的目光躲闪着,就是不敢去看居高临下的高昀骞。
从两人的对话中悟出了点什么的穆霜白其实乐得当个透明人,可他知道眼下并不是个看热闹的好时机。他咬了咬嘴唇,忽然朝着高昀骞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哥养育之恩深重如山,小弟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季先生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也义不容辞。”他的眼神里透着坚定,“待他日归来,再于大哥膝下承欢。”
季昀青一直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看了看跪着的人道:“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也没再看高昀骞一眼,转身大步出了门,还很“好心”地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再没了别人,高昀骞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他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疲态,如画的眉目已掩盖不了他眼角和额头的细纹,也遮挡不住鬓边染霜的青丝。
穆霜白的心猛抽了一下。他忍不住开口劝解:“大哥,为势所趋,倒不如顺势而为。”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一句。”高昀骞不置可否,“你的信仰,该当如何?”
“古有徐庶进曹营,他的信仰在何方,我的便在何方。”
高昀骞背过身去:“你主意已定,就走吧。”
穆霜白跪在那里没动:“大哥,我知道您不爱听,但二十年了,我始终欠您一句称呼。”他重重地磕下了三个响头,轻声唤道,“义父。”
高昀骞的身影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晃。
季昀青抱着胳膊倚在门口,一见穆霜白出来,立刻迎上去道:“后天正午有列火车去上海,给你一天时间准备,到时候车站见。”
“去上海?”穆霜白愣了愣——他正愁不知道怎么跟上峰请示想去上海的事,季昀青就给了他这么个绝好的借口,这算不算是变相的心想事成?
“怎么,你不想去?”季昀青的目光审视着他。
后者没有回答,转而换了个话题:“你跟我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季昀青假装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是情人。”
穆霜白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季昀青拍拍他的肩膀:“后天见。”就心情极好地走了。
扭头看了看还站在正厅里发呆的高昀骞,穆霜白拼命压住好奇心。照刚刚的架势来看,他觉得季昀青应该漏了两个字没说——“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