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扫尾工作后,穆霜白实在受不了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一直跟在他后头,哭丧着脸念叨自己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多么多么大的季鸣鸿,拖着他去了米高梅,准备请他喝杯酒压惊。
好在大少爷向来一杯倒,应该费不了他太多钱就能摆脱这个累赘。穆霜白默默盘算着,心情还算不错。
还算安静的角落里,酒杯上桌,季鸣鸿端起一杯来,看着舞池里一对对的年轻男女,忽然莫名地感叹了一句:“你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们,一事无成到连女朋友都没有。”
穆处长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着红酒在灯光下闪烁的光芒,笑嘻嘻地道:“着什么急,你虽然看上去傻了点,但人好,又有个那么有钱又宠着你的爹,何愁找不到结婚对象?”
平白无故被发了张好人卡,季鸣鸿立刻后悔自己挑起这么个话题,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身边有个女人。光凭你这张脸,主动贴上来的女人可不少吧,怎么,眼光太高?还是心思都在阿音身上?”
“去,我只把阿音当妹妹。”穆霜白翻了个白眼,望着杯中酒那醉人的红色,低声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听得大少爷胸中的热血一阵翻涌,不由大笑起来:“好一个匈奴未灭!老穆,我敬你一杯!”
“话说,你爹怎么会同意阿音来舞厅工作?做的还是最没有地位的舞女?”穆霜白望着舞池,随口一问,“阿音也算是上海名媛了。”
“还不是阿音非要来,说是体验生活。”季鸣鸿撇撇嘴,“爹说他当初也是不同意的,可经不住阿音那个倔脾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这不,由着她去了。”
穆霜白苦笑——还好意思说你妹妹,你们一家子都是个倔脾气。
“反正我爹也安排了人在阿音身边,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穆处长一愣,他算是米高梅的常客了,而他这么频繁往这儿跑的原因,就是担心季音希被人欺负。听季鸣鸿的意思,感情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不需要他保护。
他就说鹰老大哪会心这么大放任女儿不管。
见穆霜白疑惑,季鸣鸿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吧台:“那位调酒师,叫小二,是我爹身边除了阿辜之外能力最强的手下了。”他又点了点大门的方向,“门口那两个侍应生,小三小四,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他们护着阿音,我爹就放心了。”
前者听得好笑:“感情你爹给人起名这么随意的。”他的笑意却很快冻结在了脸上,因为他猛然想起大哥身边那个端茶送水的小弟,名字就叫小六。他当时还质疑过他大哥近些年的起名水准是不是下降了,如今一想,这人竟有可能是季鹰送到大哥身边的内应!竟然藏了这么多年!
穆霜白整个人都不好了,想了想顺着大少爷的话题问道:“那小五小六呢?”
“我爹留着小五给阿辜打下手了,小六嘛,听说是好多年前派去哈尔滨执行任务,就没能回来。”季鸣鸿摇摇头,“我爹后来派了很多人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着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穆霜白心头一松,看来季鹰完全不知道小六的下落,他在青帮应该只是个巧合而已,当然,说不定都不是同一个人,还是管好自己眼下的要紧事吧。他瞅着抿了两口酒便有些上头的季鸣鸿,借此机会坐到他身边,悄声问道:“今天的事是冲着你去的,你其实心知肚明却不说,还跟我装可怜。军统为什么要杀你?”
沸反盈天的米高梅里,单单他们这桌的温度骤降到了零点。
“因为我在他们的锄奸名单上啊。”意识到自己早被穆霜白看透了的大少爷收起了笑脸,眼里是少见的无奈。
穆霜白一挑眉,学着他之前的语气笑问:“原来是你真叛变啦?”
季鸣鸿还了他一个白眼:“要是真的,你也活不到今天。”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但是,”穆霜白觉得季鸣鸿可能是跟自己学坏了,有话不一次性说完,偏要吊人的胃口。大少爷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爹以为我进汪伪政府是军统的任务,事实是我确实叛变了他们。”
终于有自己听不懂人话的一天了。穆霜白默默想着。
对方还算好心地跟他仔细解释了一下:“我在北平大学那会,何教授想让我来上海帮师叔周先生的忙,我便向上级申请进入新政府潜伏,不料被驳回了。但是机会实在难得,我不得已抗了命。”
穆处长沉默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军统为什么驳回季鸣鸿的请求,估计在军统那些人看来,季鸣鸿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公子哥,天天混吃等死。又空有一腔报国情,没什么智商,没什么能力,压根干不了潜伏这种活。
然而他与他纠缠这几年,已渐渐看进他心里。大少爷的确人傻钱多,的确不善世故,但那只不过是他从心底所愿无求无争,混吃等死,以换一世的安稳,自己的,和身边人的安稳。
可惜山河破碎,他若再无所争,便换不来海晏河清,换不来他爱着的人们的岁月静好。
这又何尝不是穆霜白自己真心所向?
“你想过么?”他抬头盯着季鸣鸿依然澄澈的双眼,“你这样是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大少爷露出了一个苦笑,“不过是需要防备的东西更多了一点罢了。”
要防着上级的刁难,日本人的疑心,现在还要加上自己人的锄奸行动,世人的唾骂,何止多了一点。穆霜白看着季鸣鸿,发现自己越来越怀念从前那个无忧无虑,花天酒地的大少爷,怀念那个一呼百应,名噪一方的季公子。
其实就是想,让他远离这些个纷争,求他一世平安,让他能活成自己想活但无法活成的样子。可他忘了这娇生惯养的少爷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儿,也有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热血满腔。
那自己,站在他身侧好了。
穆霜白没意识到的是,在看穿季鸣鸿的同时,他也已经把自己的心剖开摆在了对方面前。
季鸣鸿从没见过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的穆老板,76号呼风唤雨的穆处长,在他面前走这么久的神。当初听说穆霜白去了日本人手下当差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心底根深蒂固的信任不容他起这个疑心。
他知道穆霜白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艰难,游刃有余穿行于各大势力间的辛苦,是自己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所以当年大少爷知道穆老板的身份后,第一次认认真真望进他的眼时,就发誓要挥开那双黑色眸子里的淡漠孤寂,让他睁开眼看一看身边,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哪怕以一生为期,也要让他明白,在黑暗中行走的他,并不孤独。
他会好好陪在穆霜白身边,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两人各出各的神,各下各的决心,本来都没有宣之于口的意思。直到季鸣鸿一眼瞟见了穆霜白手里无意识把玩着的陀螺,他伸手握住那陀螺,连带着握住对方的手,低声道:“我愿以此陀螺为誓,除日寇,补山河,此心永不改。”
穆霜白一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陀螺拿出来的,他扭头看着大少爷通红的脸,不由回握了一下,决然道:“陀螺在一日,我的心,便与你的一般无二。”——你的初心,就是我最后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