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的空间里。
她的双手与双脚都被绑着,身躯摇摇晃晃的,随着滚滚车轮响起的轱辘声而移动。
她正在被转移。
她不知道会被转移到什么地方,但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空洞的黑暗。
躯体依旧会痛,却又随着内心的冷却,而逐渐的趣向麻木。
她就像是被一片薄薄的、随时都会化掉的冰层载着,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四面都是惊涛骇浪,逃亡是没有意义的,希望也是没有意义的。
满身的伤痕,与留在大腿上的耻辱刻印,就是她的所有。
她甚至害怕看到光线,那会将她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
周围有喧闹的叫唤声,有奔跑的脚步声,有因为讨价还价而引起的争吵,也有兵士对流民的大声吆喝和驱赶。
她却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黑暗,随着这狭小空间的摇晃而摇晃。
有一阵子,周围的声音小了下来。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却没有停止。
慢慢的,声音又变得大了,更多车轱辘的响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些显得老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那么一下,她停止了摇晃。
“打开看看!”有人喝道。
“官爷!”另一个声音响起,“家里的小妹病亡,也没钱办丧事,就是随便装了,运往山里埋了。”
“叫你打开就打开!”兵士的声音有些恼怒,“不打开,谁知道你这里头装了些什么?”
“官爷说的是,官爷说的是。”那声音应道。
忽的,周围一片混乱,少女的身躯,愈发剧烈的摇晃起来,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磕磕碰碰。
“拦住他们,给我拦住他们!”这样的喊声响了起来,却很快就被抛得远了。
车辆加速,又在山里兜兜转转,有时候,少女的娇躯会随着车辆在土石上滚过而震动,有时候又会被甩来甩去。
不知不觉间,默默的流出血泪,少女的眼眸都变得血红,而不只是深邃的黑暗。
不管是在市集里,还是在城门口,她都可以放声大叫,引来更多的注意。
然而她却放弃了所有的机会。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小到大,忽的,有木头断裂的脆响,她整个人在这狭小空间里翻滚。
“这车没用了!”有人说,“也不知这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管它呢,有钱就好!”另一个声音响起,“好在也快到了,辛苦一点,抬过去吧。”
少女的身躯重新摇晃起来,只是这样的摇晃,但是比起刚才的震动,显得轻微。
直至这样的摇晃,也停了下来。其中一人道:“这位公子,我们把它弄过来了。”
“抬到里头去!”阴沉的声音,犹如本就锋利的刀锋,在磨刀石上刮过,因此显得更加肃然。
少女被抬了进去,放在了什么地方。
那两个人到了外头,然后便是钱币碰撞的声音,和那两个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忽的,那阴沉的声音,再一次的响起:“什么人?”
紧跟着就是咣咣当当的声响,急促有力。有火焰呼啸的声音,有剑锋斩断树木的声音,劲风与破空声不绝于耳。
那阴沉的声音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另一个清冷而又傲然的声音响起:“魔门凶徒,人人得而诛之。”
轰然的震响声中,连大地都似晃了一晃,间伴着一声闷哼。
石头的碎裂声,树木的倒塌声,剑锋斩下所带来的剑啸。显然,那鹰钩鼻的凶徒,正在与神秘的来者交战。
战斗持续了许久,声音愈发的急促与响亮,显然是到了关键时刻。
呼呼的火焰声,逐渐被压了下去,剑啸声却是愈演愈烈,变得持续连贯。
呼,有劲风破空而去,沿途撞断了枝枝叶叶。
过了一会,又有宝剑入鞘的声音:“跑得倒是很快。”
沉稳有力的踏步声,正在接近,并在她的旁边停了下来。
有手掌搭在了木盖上,嘭的一声,盖面翻起,光线涌入。
少女依旧茫然的睁着眼睛,空洞,无力,宛如已经变成了一具或者的尸体。
然而,接下来那诧异的声音,又让她瞬间惊慌了起来:“杜姑娘?”
意识到自己被神秘来者认了出来,她的瞳孔无力的、慢慢的聚焦,落在这人的脸上。
那是一名青年,有着柔和而又英俊的脸庞……他竟是小翰山城的少城主,前些日子,被她刻薄针对的那个人。
少女一声尖叫,在木棺里蜷缩着,那歇斯底里的叫声,刺耳而又尖锐,带着无助的哭腔。
被虐待过的、满身伤痕的躯体,腿上被刻下的字,竟然全都落在这个人的眼中。
原本以为黑暗已经是最深沉的痛苦,如今才发现,黑暗之下,还有更深层的地狱。
就在前几天,她还拿着剑挡在这个人面前,耀武扬威的说他是“无胆的旁门左道”。
此刻,她却是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他的眼中。这一刻的她,恨不得自己死去。
她尖叫,哭泣!那男子却快速的解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将她从棺中抱出,低声道:“杜姑娘,已经没事了,我救你出去。”转身快速飞掠。
“不要管我!”少女在小翰山城少城主宽厚的怀中,无力的哭泣着,“不要管我。”
树木在他们的身边,不断的后退,光线与阴影在他们的身上,来来去去。
山风吹过树林,那逐渐变弱的啜泣声,一点一点的迷失在风中——
——
师皓将杜月皎抱到了山林深处的一处山洞,在他怀中,杜月皎无力的挣扎了两下,然后便又是无声的哭泣。
此刻的师皓,早已解除了邪影易容术。
深知所谓的“易容”,不只是面目的改变,甚至要将自己完全当作两个人,这般一来,才不容易被人识破。
于是将另一个自己彻底抛在脑后,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
然后发现自己还挺同情她的,那个伤害和折磨她的人,着实可恶。
“杜姑娘,你的经脉被封了,我先尽量替你推宫过血,解开你被封的穴道。”师皓轻柔的说道。
师皓将她扶起,凝重的坐在她的身后。
他将那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自己于她的后背处,输入真气,替他疏通经脉。这是唯有正宗的道门内功,才能够做到的事。
天下武功千门万类,但是这种能够替人疗伤的真气,绝大多数门派其实是无法修出来的。
这也是道门的内丹术,与众不同的原因之一,也是道门能够在武林中发展壮大的主要原因。
过了一会,师皓方才收回手,又将杜月皎慢慢扶着躺下。他低声道:“杜姑娘,那凶徒乃是魔门中人,焚经截脉的手法,颇为残暴,我也只能慢慢的帮你恢复。”
又问道:“可要我将你送回明昆观去?”
杜月皎缩在外衣下,摇了摇头,小声道:“不……不要。”
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如果有的选择,她甚至希望这个人,也从来没有出现。
杜月皎修炼的乃是崇仙门内传心法,她自己也很清楚,那凶徒封穴截脉的手段,是如何了得。
这位少城主,的确是帮她恢复了些许内力,也让她的心中,多多少少燃起了一些希望。
仿佛能够明了她的心情,小翰山城的少城主语声温柔,低声道:“那你先在这里休息,不用担心,我会在外头守着。”
少女看着他出了山洞。
她在山洞里蜷缩,她将那件外衣拉紧,连着弯起的大腿,一同缩在它的下方。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那青年的背影。
他立在那里,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少女默默的流出泪来,她的心情异样的复杂。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让她多了一些安心,也多了许多愧疚。
少女睡了许久,在这几个晚上,她从来没有睡得这般熟过。
连着几晚,她都是被那凶徒,以封穴的手段强迫昏睡,这使得她愈发的精疲力尽。
睡到后来,她做了一个梦,睡梦中,那凶徒的鹰钩鼻,如同巨大的山峰,压迫而来。
少女吓出一身冷汗,抽搐中猛然坐起,外衣滑落。
看向外头,天色已暗,外头有火光闪入。
她擦着汗水,惊恐而又不安的,往洞口爬去。
她用那件外衣捂着胸口,同时也下意识的,用一只手抓着衣角,紧紧压着腿上的伤痕。
探头看向洞外,熊熊燃烧的篝火上,安置着一个铁锅,肉香从铁锅中溢出。
侧对着她,坐在篝火边的青年,脸庞柔和,于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隐隐散出柔美的光泽。
少女默默的躺了回去,蜷着娇躯,看着洞口的火光。
黑幕降临,那熊熊的火焰,在洞口时明时灭的晃动。
她觉得她还能够看到那柔美的光泽,这让她知道,自己终于成功的,从那恶贼的掌握中脱出。
她悄然的流着泪,思绪也随着那原本已被冻结的希望,慢慢的活络过来。
过了一会,小翰山城的少城主,移了一根火把进来,照亮山洞。
他端了一晚肉汤,小心翼翼的进来。
他轻轻的将少女扶起,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问她任何的问题。
他就只是,一口一口的喂着她,等她喝完了汤,又继续以真气为她推宫过血,助她恢复体力与内力。
然后再扶着她,让她躺下。
“我会在外头守着!”说完这一句话,他便出去了。
唯有那柔美的、温柔的光泽,即便在太阳落山后,仿佛也不曾消散。
它就这般覆着洞口,也覆上了她今晚的睡梦。
至少今夜,不再有噩梦……
——
这一夜睡得分外的安心,甚至到了第二日,洞外的天光已经开始发亮,她都还带着不愿太快醒来的香甜。
或许就像是,饿了许久的人,连粗米做的窝窝头都是香的。
此刻的杜月皎,竟觉得,能够在这样的山洞里,好好的睡上一觉,都是分外的甜美。
即便她的身下,只是铺着那青年随便找来的枯草。
即便她的身上,只盖着一件简单的外衣。
早上又喝了一碗肉汤,到中午的时候,她披着那件外衣,在师皓的搀扶下,慢慢的出了山洞,走在阳光下。
阳光明亮,万里王云。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
青年给她的这件外衣,只是一件简单的绕襟直筒。
不过因为小翰山城自产丝绢,布料倒是上好,穿在身上,倒还柔软。
就只是她一个女儿家,穿着这样的男子外衣,松松垮垮,虽然看上去很是奇怪,其实也另有一种美感。
在师皓的帮助下,少女的内力、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师皓陪着她,在山中转了一圈,转换了一下心情。
他们在林中发现了一处瀑布,傍晚的时候,少女便在瀑布下洗着身子,师皓则在林间外头帮她守着。
守了许久,瀑布的方向,忽有哭声响起。
师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快速掠过去,只见水边,少女半披着那件外衣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拿石头使劲划着她的大腿。
那本是刻字的部位,被划得鲜血淋漓,血水溢出,沿着溪流漫去。
少女拿着尖利的石头,朝着那血肉模糊的部位使劲砸。
师皓掠了过去,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少女丢下石头,转身抱着他,使劲的哭。
哭声很大,凄凉而又悲惨,仿佛要将这几天所受到的委屈,所受到的折磨,在这一刻全都哭出来。
师皓紧紧的搂着她,犹如庇护雏鸟的雄鹰,又有如擎天之柱,巍然不动,给她以安慰。
那天夜里,少女病倒了,她的额头高烧不退。
正宗的道门心法,即便只是到了九品,那也是内丹初成,又服过一颗九品仙方的外丹,即便谈不上百病俱散,生病也是极其罕见的事。
何况她其实已有了八品的根基。
惟其如此,一旦病倒,才是愈发的麻烦。
大抵上是因为,这几日里,她的心中始终绷着,直至傍晚那一哭,这苦楚才彻底释放出来,身心陡然放松,反倒被病魔击垮。
师皓不得不一整夜,守在她的身边,照顾着她,时不时的,以真气替她缓解病魔,不离不弃的照顾着她。
偶尔,少女也会在昏迷中醒来,然后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犹如孩子一般,不肯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