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会议于隔天晚上结束,日期为1938年9月30日星期五。由此诞生了一句名言:“你可以在战争和耻辱之间做一选择......你选择了耻辱,将来就会进行战争(这句话是丘吉尔在慕尼黑会议后,抨击张伯伦的绥靖政策时所说的话,慕尼黑会议结束的时间正好也是9月30日)。”皮埃尔和索朗热对此并不在意,他们来到了威尼斯,那里有比看报纸更好的活动。
阿尔伯特·梅斯特于第二年被动员参军,1940年6月在索姆河防守一座桥梁时阵亡。他未完成的论文《不存在与绝对论》被发表在《解放报》(LaLiberation)上,被认为是战后哲学的一部重要著作。至于翁贝托·里皮教授,他出席了在罗马举行的作家大会开幕式,并当着墨索里尼的面不合时宜地引用了西塞罗的一句话——尽管是用拉丁语——“卡提利纳(Catala,反对元老院的罗马贵族,被西塞罗挫败),你还要消耗我们的耐心多久?”,导致他立刻被流放至第勒尼安海的一座岛屿。在那里他将自己的叙事理论应用于一部庞大而曲折的中世纪侦探小说的创作工作中,却发现这部小说难以卒读,也没有取得任何口碑或商业上的成功。经此一案,布伦纳警长发誓他不会再受骗上当,并从那时起将他的职业生涯致力于对入室抢劫和家庭犯罪之类的轻松调查。
停战后的第二天,卡尼尔夫妇离开法国,动身前往美国。皮埃尔在哈佛大学获得了一份职位。他们的生活幸福美满,没有孩子。亚瑟·卡特·吉尔伯特爵士于1960年去世,享年92岁。他的尸体在卧室里被发现,那是一间密室,钥匙未被找到。
法式鸡肉(这里用了PouletGabrielle·Dorziat,Dorziat是上世纪法国著名女演员,曾代言过香奈儿,老爷子这里可能是玩梗之类的)在砂锅里缓慢地冒着泡。索朗热用一小块面包蘸了些酱汁,端到嘴边尝了尝,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用了太多迷迭香(Roseary,被定义为爱情、忠贞的象征)。”她判断酱汁已经适量减少,并往锅里添加了蘑菇、西红柿、橄榄和一把葡萄,然后用木勺搅动,再加上一撮香菜和辣椒粉。她又尝了一遍,“好吧,太完美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喜欢尽善尽美。索朗热瞥了一眼时钟,上面显示着晚上七点半。皮埃尔答应八点回家,他在大学里开了个会——那个小可怜儿讨厌开会!——届时他们会坐下来品尝变得非常柔滑,味道也非常微妙的酱汁,只有真正的美食家才能品评出来。
在这间井然有序的厨房里——各类器皿都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一系列铜制厨具闪闪发光。透过敞开的厨房门,她可以看到被细心安置在餐桌上的水晶和银器,斜靠在篮子里的拉菲酒瓶以及枝形吊灯内扭曲的红色蜡烛。餐巾纸下藏着一个小礼盒,里面有一枚白金的图章戒指,上面刻着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姓名首字母。索朗热松懈了片刻,满意地叹了口气,为自己呈上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今天是十月二十七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已经亲历亲为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给他们的女仆休了一晚的假。她点燃了一根Muratti,拿过折叠放在餐具柜上的报纸,上面的大标题和短文清晰可见:
恶魔夫妇现身阿根廷
据本报社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记者报道,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发现了汉斯·施塔勒的秘密藏身处。汉斯·施塔勒是1938年残忍杀害卡尔·霍尼格博士的凶手,他还有一名同谋芙蕾雅·霍尼格。这对夫妇隐姓埋名住在马德普拉塔的一家旅馆里。在警方的审问下,这对夫妇否认与这位著名科学家的死亡有任何关联。不过,瑞士当局已启动引渡程序。一旦成功,他们将有可能揭露本世纪最神秘的罪行。
她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透过窗户
俯瞰房子后面的花园。她的脸庞倒映在黑色玻璃上。那是一张柔嫩美丽的脸,微眯的眼睑下有一双淡然的灰绿色眼睛。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心想:
“不会有任何引渡,再过几个月战争就会爆发了。这是亲爱的霍尼格博士告诉我的。很遗憾,小施塔勒终究没有被捕。他是个没用的懦夫。他有上千个理由杀死霍尼格,却唯独没有勇气。令人十分遗憾的是,芙蕾雅其实是完全清白的。但她该死,即便只是因为对丈夫不忠。我已结过很多次婚,宁愿死也不会背叛自己的丈夫。”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倒影,把一绺栗色的头发拨回原位。窗外,在黑暗的花园上方,附近城镇的惨白灯光仿佛吸收了半边天。
她又转身看了看时钟。皮埃尔很快就到家了,但最后的几分钟总是最漫长的。她仔细清洗了她一直在用的玻璃杯,把它放在滴水板上,最后看了一眼干净的厨房,然后走进休息室,那里唯一的亮光是烟囱里跳动的火焰所发出的光芒。休息室位于房子前部,透过凸窗可以望见通往家门的小径。在那里,她看到车前灯的光束越来越近,汽车驶进大门。她站在映射火光的窗前凝视黑夜,仿佛血红色的光漂浮在一棵栗树的叶片上。草坪上的人可以看出那名年轻女子的苗条轮廓和她苍白赤裸的肩膀,但绝对看不清她的面容和唇边的微笑。
“在那样一个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纯粹是疯子的行为。当然,我知道他们在那里,他们是计划的一部分。原本的计划太过简单明了,没有任何修饰。当霍尼格博士威胁说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丈夫时,我被迫接受了他想让我扮演的角色。我承认自己演得太逼真了,但他连怀恨在心的机会都没有。”
“之后,事情变得非常复杂,我意识到只有亚瑟叔叔才能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不得不去向他寻求帮助。的确,警方这次同样对我造不成多大威胁,因为没人能解释我是如何从小屋里出来的。但我不想让丈夫对我抱有任何怀疑。我爱他,决心与他共度余生。”
“亚瑟叔叔真的非常聪明,他结合所有事实想出了一种解答,真是不可思议。我没有他的智慧,也不会想到把谋杀案归咎于可怜的小施塔勒。他有动机和欲望,但缺乏意志,他的潜逃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能再次见到亚瑟叔叔,我肯定会很想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想惹他生气,因为他为自己的解答感到骄傲。事实上,所有人都会因这件事而蒙羞,因为坦白地说,他们完全被误导了——我发现这真的非常有趣。也许正是这一切的简易性愚弄了他们,也许是诡计太过明显了。这一回,我是从皮埃尔在演讲中谈到的那封失窃的信中得到了灵感。我告诉自己,如果有人明目张胆地在证人眼皮底下犯罪,伟大的业余侦探们永远也破不了案,因为证据太多太明显了。当他们寻找嫌疑人时,只会觉得他们会用什么复杂的诡计来实施犯罪。但我并不是很聪明,并没有时间制定一个出色的计划。霍尼格在他的演讲中揭露了我所有的小秘密,因此我不得不赶紧让他闭嘴。当晚我给皮埃尔打了一剂安眠药,丢弃了霍尼格塞给我的那把破烂,从酒店的厨房里拿出一把真正的刀,夜晚那里空无一人。然后我走上了前往真理山的路。整个过程和目击者所描述的一模一样。最后我回到床上,睡在丈夫身边。”
“这就是我想对亚瑟叔叔说的话,我知道这会让他失望,因为他不遗余力地编造了这个惊奇的故事,尽管我不知道他是否猜到了真相,但最终结果都一样。以他的聪明才智足以瞒天过海,我们之间还有很多秘密。我知道他非常爱他的小‘爱丽丝’——他经常这么叫我(指的当然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所以才没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他。”
“我也不会告诉他我捅了霍尼格之后是怎么从屋
子里出来,也不会告诉他我是怎样营造密室的。不,亲爱的亚瑟叔叔,我并没有从天窗出来。那样做太过繁琐,也不够体面。再说了,我必须让整个过程简洁有效,在短时间内做出正确的选择。在成长的过程中,我读过亚瑟叔叔和其他许多人所创作的密室之谜。每当作者想出一个不切实际、不太可能或荒谬的解决方案时,我总是感到失望。我很喜欢简洁的诡计,并已经完美实施了两三种,但是没有一种方法能适用于这种情况。门是被反锁的,没有人能从外部打开,因为始终有人在一旁观察。整间小屋被严丝合缝地密封起来,常识会告诉你,没有人能从中逃脱。”
“因此,当两名特工围着小屋检查时,他们无法打开房门、百叶窗甚至是那扇天窗,毫无疑问我被锁在里面了。当他们中的一人留守站岗而另一个跑去寻求帮助时,我依然被锁在里面。但如果我们接受这一事实,就会遇到一个无解的局。正如亚瑟叔叔所说:一旦门被打开,休息室、卧室、浴室以及所有的角落和缝隙都被仔细搜查过,我们就必须承认,除了不幸的霍尼格本人,这里没有任何人。因此,我不得不借助一些诡计才得以脱身。正是这一点促使亚瑟叔叔想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解答,每个人都深信不疑,因为它很复杂。”
她竖起耳朵倾听远处一辆汽车驶来的声音,但那并不是德拉哈耶熟悉的轰鸣声。她经历了短暂的失望,然后又重新开始思考,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她接着说:
“我不太喜欢像皮埃尔的朋友们那样,在几乎每句话的末尾引用名言。但那句话似乎是有道理的,‘当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也一定是真相。’当所有人都抵达现场时,我依然还待在小屋里,没有人看到我只是因为我让自己隐形了。我仿佛能看见亚瑟叔叔的脸上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不,不,亚瑟叔叔,’我会说,‘不存在什么歹毒的诡计,我没有违背自然法则,也没有施展巫术。’我会让他再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解释一切。”
“‘让我们看看,’我会说,‘他们到达小屋前时发生了什么。首先,酒吧里的人——当然包括施塔勒和芙蕾雅——还有酒店经理和去找他的特工。大约十来个人,他们没有花时间清点人数,因为当时天下着倾盆大雨,他们只能用手电筒照明。别忘了另一个留下来站岗的特工。经理用钥匙打开了门,推门而入的刹那,经理、特工和所有伸长脖子想往里看的人都只看到了霍尼格的尸体,在灯光明亮的休息室里清晰可见,而我就躲在敞开的门后。特工率先进入屋内,径直冲到休息室,他迅速地检查了一下,然后又跑到卧室和浴室。经理奉他的命令,一直守在休息室的门外,禁止除施塔勒之外的人进入。与此同时,其他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徘徊,要么挤在门口,要么在门厅里相互推搡着,每个人都试图从经理的肩上看得更清楚些。至于我…...’”
“‘是的,亚瑟叔叔,你猜对了。我藏在门厅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我卸除了灯泡(结果发现并没有必要,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要打开电灯开关。)一旦他们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我便自然而然地融入人群中,没有人会注意到。因为,你知道的,亚瑟叔叔,我在他们心理上是隐形的。’”
“‘那些淳朴的人发誓屋内只有他们自己,意思是没人看见那个身穿雨衣,或与其相似的女子。门外的特工保证除了他所看到的进入屋内的人之外没有人离开,并不意味着没有人离开过。他的意思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他能怀疑的嫌疑人。事实上,在门厅的众人之间,确实有人从看守者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处于心理盲区的隐形人。’”
“‘我再也受不了了!’亚瑟叔叔会这样吼道(他很快就要发脾气了),‘是谁?他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他总不能赤身裸体吧?’‘当然不会,亚瑟叔叔,’我会红着脸回答,‘他当时穿着一套红金相间的漂亮制服,一件带有黄铜袖扣的短夹克,头戴一顶药盒帽(就是杰奎琳·肯尼迪经常带的那种),这使得他能够不被人注意地通过。你看,’我会谦虚地继续说道,‘每家大酒店都会有一些不被注意的人,他们好比家具的一部分,例如盆栽棕榈树、旋转门和电梯间。有人会记得威严的门卫,友好的门房,招人喜爱的酒保,甚至是女服务员,如果她够漂亮的话。但所有人都忽略了小侍者,然而他们一样拥有人类的情感。’”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非常容易。当我亲爱的丈夫睡着的时候,我穿上了一件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羞于说自己只穿着内衣。服务人员的衣帽间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我花了很长时间寻找一件和我配套,甚至稍大一点的制服——我事先就注意到大酒店的服务员穿的制服和真理山酒店的一样。我开车去了真理山,把车停在树下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然后敲了敲那间小屋的门,博士正在里面静待好戏开场。’”
“‘剩下的你都知道了。关上百叶窗后,我取下围巾和深色假发——其实它们没什么用——从桌子上收集了谈判文件,塞在裤子前面。然后我犯了一个错误,俯身去确认死者是否还活着——他看起来真的已经死了。但霍尼格没有告诉我他会服用镇静剂,我的头发肯定也是在那时掉的,险些功亏一篑。我把假发和围巾塞进行服务生制服的裤子里,再戴上药盒帽,把头发塞进去。最后我所要做的就是脱下雨衣,在门厅昏暗的角落里等待时机。’”
“当其他人赶来的时候,一切都如我所料。除了芙蕾雅·霍尼格的崩溃,这实际上帮了不少忙,不得不说,经理注意到了我,问我在那里干什么——他似乎认为他以前见过我——然后派我回真理山买点白兰地。于是我急匆匆地离开了,门口那名特工甚至都没正眼瞧过我,我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接下来我回到车里,穿上雨衣,开车返回洛迦诺。不必多说,我是从员工入口回到大酒店的,和我先前离开的时候一样。我把文件撕得粉碎,连同假发和围巾一起扔进垃圾箱,再将服务生的制服放回原处,最后走到房间里,靠在我亲爱的丈夫身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很遗憾我不能向亚瑟叔叔坦白真相——这差点让我痛哭流涕。我可以想象出他抽着一根恶心的雪茄若有所思的画画,然后心不在焉地说出他肯定会提的问题:‘我只是不太明白一个小细节,亲爱的。你在屋内脱掉雨衣后,如何处理它?’‘亚瑟叔叔,你永远也猜不到的:阿彻巴尔德,我的美国丈夫,为杜邦公司(美国一家以科研为基础的全球性企业)工作。那里的实验室发明了一种新的合成纤维,防水且非常轻薄。他们将其命名为尼龙,很快就会上市。同时,我已故的丈夫为我做了一件雨衣,它可以被装进手提包里,或者,在那种情况下,藏在服务生的夹克下。这正是我所做的,那件雨衣实际上是看不见的。我很后悔抛弃了它,因为它在很多场合都非常有用!’”
当一束亮光照在她的脸上时,她突然发出一声怪笑,残忍的表情使她看起来骤然衰老。令人目眩的车头灯扫过草坪和树木,形成许多移动的阴影。那阴险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扯下围裙扔到沙发上时露出的喜悦微笑。
她以一副娇妻的神态,转身前去迎接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