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空像是被谁用一把大刷子蘸着淡墨涂抹过似的。昨天星期六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好天气持续不了两天。黄梅天就是黄梅天的样子,下午又下起雨来了。雨滴在马路上溅起水花。不过,只要钻进马路边宽大的店门,暂且就躲开了这招人嫌的雨。翻舞着淡紫色裙装的下摆,沿着大理石饰面的旋转楼梯,噌噌噌地就来到了二楼书籍卖场。宽大的玻璃窗映照进午后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光线像是透过糊着白纸的拉窗照进来似的,显得柔弱无力。对于鲜少见得到阳光的书籍来说,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未尝可知。我是让雅吉哥哥带着来银座的——想要逛书店的话,大概一般都会去丸善书店【校注:日本著名企业家早矢仕有的于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其后在正式注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百余年来,一直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吧。不过,我近来偏爱的,却是这家去年刚落成的教文馆。宽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筑的话,那该是名叫鸭居【校注:鸭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间出入口及设置门窗的拉门框,设置在上方的框称作鸭居,设置在下方的框称作敷居】的门楣。在那相当于鸭居的横梁部分,挂着几幅镶框的书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侧着身子的白色鹦鹉,乍一看就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落叶松,落叶松……”我模仿鹦鹉学舌的样子说话。雅吉哥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么东西?”我指着不久前刚刚出完最后一卷的《白秋全集》的书脊说:“这儿。”
“啊,原来是‘走过落叶松的树林,切切地凝望落叶松’啊。”
“唷,你知道啊。”
“那当然,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学士先生。”
哥哥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地往上顶了顶帽檐。也许是想说,我可是有学问的。《落叶松》是北原白秋【校注: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本名隆吉】的名诗。
“落叶松多寂寞,我与它细私语。”诸如此类。诗中同语反复多次出现,形成一种韵律,轻声吟诵,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学校上课讲到诗歌的韵律时,老师背诵了这首诗。记得当时老师还说有一首反复出现“NANOHANA(油菜花)”一词的诗。的确,“NANOHANA”一开口就连着几个N,“NA·NI·NU·NE·NO”听起来多柔和,用来表现花瓣确实非常贴切。人们常说“一片油菜花”,这说明油菜花本来就是丛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这么想来,“NANOHANA(油菜花)”一词反复出现也就理所当然了。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连续的文字化作连绵的花海。
“那会不会也是白秋的诗呢……”我这么猜想,可是我不知道这首诗的题目。而且,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总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书架上只摆放着其中的几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掠过眼帘消失了。我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写真杂志上。我随手拿起几本,一边认读着上面的洋文,一边翻看风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点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点肚子饿了吧?”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可是,怎么说我也是“妙龄闺秀”呀,在哥哥眼里竟成了“英公”。而且,这话说得好像我多么能吃似的,真是的。不过,吃人家的嘴软,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竖了。这回是绕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富士冰点屋。正方形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构成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插在杯子里的纸巾,雪白雪白的,让人感到非常清洁。倒不是听了哥哥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我确实有
些肚子饿了。我点了红茶和奶油面包卷。系着雪白围裙的女侍端了上来。“老字号固然有老字号的味道,不过银座这地方,还是这种时尚的店铺比较相称。是吧,哥。”
一个大学教授模样的人,一边阅读着在楼上买的外文书,一边慢慢品味着咖啡的醇香。也有带着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热闹景象。
“是啊,开张还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娇妻那么新鲜。”
“嗬,说大话啊——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喂喂,别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却也在为如何回绝一个个凑上来的女孩劳神费心呢。”
“有这等事吗?”我歪着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年……”
“一年怎么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台词】——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一年以后再相会》的事。”
“什么事啊?罗曼史吗?”哥哥问。
我摇摇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东京站吧。”我说。
“嗯。”
“那后面就是八重洲桥。听说东京湾退潮时,桥下的外濠护城河就会变浅。”
“从大海经过大川【隅田川下游部分,流入东京湾】——嗯,那里也该是连着的,属于正常情况啊。”哥哥说。
“说是有个流浪汉,趁着变浅的时候,在河底的烂泥里翻淘,想找到点值钱的东西。淘着淘着,淘到了一个亮锃锃的大块头(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块头和大化革新谐音】啊。”哥哥打诨道。
我愣了一下,说:
“那是镰足(KAMATARI)!无聊!——然后,那个流浪汉以为是金子,惊喜啊,想把它挖出来。可是,重得很,一个人还不行。找来在附近的另外两个人帮忙,总算拉了上来。”
“总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说。“那倒不是,是一大块黄铜——说是约摸有三十贯。值钱着呢。”“哦——不过,那种东西怎么会躺在河底的呢?”哥哥问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继续说:“——反正啊,这东西太值钱了点。几个人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拿去卖了,借了个拉货的车来,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运工。”
“简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叹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觉,结果搬去警察局。因为不是桃太郎从鬼岛凯旋归来,所以只能做拾到遗失物品处理——可是,警察却犯了难。”
“——因为没地方放吗?”哥哥问。
“不是啦。大件的遗忘物品,又不是没遇到过。那么大小的,根本不在话下。”
我替内务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着头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啊,想做登记却没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个流浪汉又没有固定的住所,只能登记个名字。
“……啊,原来这么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办法联系,所以呢,三人决定,当时就把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定下来,一年后在吴服桥上碰头。”
“呵,像听故事似的。”
“是呀——然后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黄铜如果没有失主来认领就会发还给拾到的人,他们打算得了黄铜就拿去卖了钱分掉。”
“……嘿。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哥哥倒是挺现实的。
“说是每个人少说也能分上十五块呢。”我说。
“不小的一笔钱呐。靠它能否维持上一年半载的生计呢?”
这么说就更加现实了。
“嗯……不过啊,回头想起来,发现黄铜,觉得一个人动不了的时候,那附近……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干同样的事情吧?”
“对啊。”哥哥赞同道。
“居无定所,靠干那种事生活的人,没想到……还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计啊,就是干那种事,也有各自的地盘吧。”哥哥说。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京站是现代日本的象征。在这座雄伟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后面,就有一群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里翻淘着河底,时而欣喜时而懊丧的人。
虽然已近夏天,但由于连绵的阴雨,还是让人感到几分寒意。想到这一阵子的气候,我不禁问道:
“到了冬天还干那种活吗?”
“没饭吃的话,只能干。不景气啊——还有知识分子呢,走投无路,成了流浪汉。”哥哥答道。
“是吗?”
“是啊……”
哥哥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上方,呆了一会儿,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剩下的红茶,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有时候也会出去参观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御浜离宫【校注:即浜离宫恩赐庭园,位于日本东京,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弟弟,纲重(德川家光的次男)为在封赏的土地上兴建“海手屋敷”,而建造的一座庭园。现在,浜离宫恩赐庭园被指定为特别名胜及特别史迹,该园还是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潮入庭园”】,五月份去了日光【校注:应该是指日光东照宫,建于1617年,为德川家康的灵庙,之后由于三代将军家光的缘故,使得它重新变成现在所见到的这般绚烂豪华之庙殿】呢。”
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同学,前些日子刚刚去红叶山参观了御养蚕所回来。之所以能够进入皇宫,是因为我们学校里有不少皇族和华族出身的同学。
把御养蚕所迁到红叶山的是皇太后,现在守护着的是皇后。蚕宝宝吃了桑叶吐丝做茧。女孩子去参观,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