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突然转身,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哄笑离开了病房。病床上的西蒙娜因为极度亢奋而颤抖着,驱用干燥的声调说道。
“……西蒙娜·卢米埃,你是怎么想的呢?朱利安说得出就必定做得到。他会粉碎MRO,在沙德伊建立核能发电基地,企图构筑起他那噩梦一般的核能帝国吧。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了。你可能命不久矣,可是人都有一死,无非是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后的差别。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尼可拉·伊利奇的结社将罗什福尔的产业以及核能收入掌中,对全人类来说,可能是不啻四十年前**党在德国夺取政权一般的噩梦,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呢。你不觉得吗?”
西蒙娜的脸苍白得有如玻璃。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仿佛有股强大而可怖的力量正在身体内部往上对她挤压。
“矢吹先生……”西蒙娜的声音低沉、阴晦,令人胆寒。“我终于被你逼入了穷巷。你在塞特港的海岸对我说,不久之后,我就会被迫面临可怕的选择,指的就是这件事吧……想到我竟然愚蠢到连弟弟被恶魔蛊惑了也没能察觉,我就不禁从内心深处开始战栗。因为按照朱利安的说法,竟是我促使了他和伊利奇的相遇。我不是不能想象,变成伊利奇的爪牙的弟弟,会在今后制造出什么样的人间地狱。就好像马蒂尔德的先例所显示的那样,一个人一旦被伊利奇所俘虏,就只能变成他的奴隶。我终于明白你救我的真正理由了。我不能在中途死去,不能在你将我像现在这样,逼到走投无路之前死去……‘一切都好(Toutestbien)’吗?这句话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像蜜糖一般充满诱惑。可是,矢吹先生,要是我默默地死去,这场因我的愚蠢和不自知而引起的灾厄就会将世界吞噬吧。不,不行,这种事情不可以让它发生。我绝不能背叛MRO的同伴、未来的孩子,还有无数的人,我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可是,我到底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西蒙娜噤声,痛苦地皱起了脸。仿佛在回答她,驱用一种平稳得教人心慌的语调说道:
“躺在病床上的无力的你,也有一件事,仅仅一件事,是做得到的。要怎么做,则是你的自由。”
驱伸手到了被子的下方,这不像是离别的握手,在我看来,更像是他给西蒙娜的手上递交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怎么用吧。朱利安明天还会到这儿来。你到底会怎么选择,我会从报纸上知道的。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你的人格和你的思想,对我是一种挑战。可是,在塞特港的那一夜,我和你之间的话已经说尽了。之后只剩下西蒙娜你自己的决断。我赠送的礼物你用还是不用,都是你的自由。可是,如果你不用,那你的神就在你的心中死了。然而就算你用,你的神也死了。
“我没有将你逼入穷巷,这只是命运……耽搁你太多时间了,再见,西蒙娜。
驱说完最后这段话,走出了病房。只留下病床上的西蒙娜,将刚入手的小型手枪拿到掌心,好像生平第一次见到一般,痴痴地凝望着。
终章图卢兹医院的绝食者
启示录之夏已过去,不知不觉间大学也进入了新学期。每年到十月下旬,都会连日下起雾一般的小雨。巴黎的街景仿佛印象派画家刚在画布上完成着色一般,苍蓝而透明,沉浸在淡光之中,给人一种略带寒意的印象。我撑起了伞,身边的青年却没有走到伞下的意思,淋着雨走在路上。我对他说:
“跟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你还记得吗?”
先贤祠的圆顶在雾雨中变得迷离惝恍。我们围绕着它的外周缓缓地走着。天空虽不是隆冬时分厚重的铅色,可灰蒙蒙的低矮云层也已经覆盖了整个天空。在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冬天的拉鲁斯家事
件,夏天的蒙塞居尔事件,纷纷不自觉地涌上心头,我不由得略微陷入了伤感。驱古老的皮外套吸了雨水,转眼间已被染成阴气沉沉的深绿色。青年任凭长发在雨中淋湿,只顾无言地走着。我尝试去触及蒙塞居尔事件的话题。
“……昨天的报纸你读了吗,在社交栏里登载了。吉赛尔和朱利安在图卢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地点就是那个圣·塞宁教堂。罗什福尔一族终于承认他是家主了。”
我读的报纸里是这样描述的。
刚就任为罗什福尔企业集团核心——罗什福尔核能产业新社长的新郎朱利安·罗什福尔,用充满热忧的语气道出了他的抱负:“沙德伊的核发电站在来年必定能动工。政府与电力公司也已完全同意。希望这一点点的成就,能安慰不幸亡故的岳父在天之灵。到现阶段,只有若干缺乏责任感、居心不良的反对派还残留在当地。少数无法对文明与人类的未来负责的过激派的存在,可以说只是治安问题而已。”新社长已立志在朗格多克地区的沙德伊村,建造能与布列塔尼省的普洛戈夫村匹敌的巨大核发电站。
在西蒙娜的病床边被揭露的,昔日的马蒂尔德与现在的朱利安所属的秘密结社,还有其头目尼可拉·伊利奇这一奇怪的俄罗斯人,这些东西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影子已渐渐变得稀薄。驱被狙击的事实,朱利安·卢米埃自豪地道出他逼死罗什福尔的经过……·这些虽然是确凿的事实,却还是无法证实驱的神秘主义讲座,也无法证明黑魔法师的秘密结社企图征服世界这种过于荒诞无稽的梦话。在我的心中,蒙塞居尔连续杀人事件已经结束了。这么一想,朱利安在西蒙娜的病榻旁进行的自白,该不会也是这位青年一贯的差劲笑话吧,我甚至都开始这么觉得了。当然,并没有发生西蒙娜枪击朱利安的事件。
西蒙娜·卢米埃在八月死去了。她已经身患恢复无望的肺癌,但难以置信地,直接死因居然是饿死。我们探访她的那一天以后,只要她还保持着清醒,都有意拒绝了一切的进食。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西蒙娜那几乎可以说是自杀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是‘受忍’(Endure)。”
驱出人意料地低声说道。受忍,是清洁派末期时,特别在女性信徒中常见的,能确实招致死亡的长时间的绝食行为。
“受忍……”我小声嗫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