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错,千真万确。
老人向前探出身去,目眦欲裂。
——他一定能做到,一定能替我做到!我能见到她,能见到她,然后和她说话。初江,初江——
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口中已经念叨起亡妻的名字。
现在这副模样,丝毫无法令人联想起他白手起家并积累万贯家财,被人称作“昭和年代的福泽桃介”那时所散发的理性光辉。
在他那日渐衰老迷糊的头脑里,近来挂念的就只有自己的亡妻。
年轻时专注于打拼事业,完全没想过要顾及家庭。什么妻子,在当时的他眼里只是个体格健壮又不用支付工资的女佣罢了。不只如此,兵马甚至还一直苛责她、疏远她、虐待她、残酷地对待她。在购入的股票事与愿违地市值大跌时,兵马经常会不由分说地把气撒在妻子身上。兵马始终以一个传统的日式工作狂自居,但他没能想到的是,从工作一线上退居下来后,自己的头脑居然会衰退得如此严重。
也正因如此,老人比普通人更加惧怕死亡。不,他所惧怕的并非自己的死,而是死后在阴间之类的地方与亡妻相见。
老人的妻子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就仿佛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般默默地患了疾病,没过多久就黯然离世了。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她就如同赌博般嫁给了一位独行侠投机客做妻子,可能正是由于这份过度的操劳和疲惫,才导致她心力交瘁,早早而亡。
——初江,初江——
如果不向妻子赔罪,老人恐怕死也无法瞑目。
被名为衰老的病魔所侵蚀,已经几近失去了逻辑和理性的老人脑中,如今所挂念的只有这一件事,这使他的内心片刻不得安闲。
……初江,初江,最近一直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但没办法与你说话,真是急得我团团转呀。我是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多么想见见你呀。但我的愿望马上就能够实现了,我一定能见到你的。这个人他一定能做到,我一定能见到你的。等见到你之后,我就向你道歉赔罪。要是得不到你的原谅,我就连死也没法闭眼呀。所以你等着我,初江……
老人一边发疯般不停扭动着身躯,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不可思议的烟雾。他轻轻地伸出双手,拿起了放在身边的茶碗。
那只是个平平无奇,稍显陈旧,看上去十分廉价的茶碗。它的烧制极其粗糙,上釉也非常随意,上面用拙劣的笔法绘着波浪图案。
但在老人心里,这是连接着阳世与阴间的、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凭证。
当在妻子的遗物里发现这个茶碗时,他悲痛欲绝。他年轻时贫困落魄,至今与妻子有过的唯一一次旅行,就是他们那场简朴的新婚旅行。两人当时是在严岛旅行,而这个茶碗就是他们在那里购买的。茶碗是成对的,而这是其中一只。他本以为这只茶碗早已因损坏被抛弃,但妻子却慎之又慎地始终保管着它。在妻子心里,这只茶碗是见证两人间唯一的共同回忆的重要之物……
妻子的这份心意惹人怜惜。
……初江,你等着我,我一定会让他将你唤来。到时我会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为当时没能珍惜你赔罪。所以初江啊,原谅我吧,请你原谅我吧……
老人用他那干枯、瘦削而布满褶皱的手指,静静地抚摸着手中的茶碗。
仿佛回应他的动作般,蜡烛的火苗幽幽地摇曳着。
其3
“你小子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嘛。来来来,多喝点啊,使劲儿喝!话说回来新宿站那么多人,居然能恰好碰上你小子,你说巧不巧?说了这顿我请,来来来,使劲儿喝,用
不着跟我客气!”
“哦。”
“哦一声就完事了啊,还是那副老样子,总是沉着张脸。说话就像半夜在坟头念经似的……别这么消沉嘛。好歹也是见到了久违多年的学长,而且当年咱们关系不挺好的?表现得高兴点又不会遭雷劈。”
“唉,不好意思。”
“你小子就是这点不好……说话像念经似的,声调太低沉啦!你一开口,搞得我心里也怪阴沉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不过就算这方面能耐了,又没有啥用处。我说成一,你这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老实说吧,是不是被哪个大姐姐给甩了?”
“没有……不是这种事。”
“说的也是,你怎么可能会被大姐姐甩呢。你从过去起就厌女,自然也不会谈恋爱或是被甩嘛。”
“我也不是厌女……”
“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咱们一起上学那会儿,你从来不接近任何女生……有阵子还有谣传呢,说你是不是同性恋什么的。”
“谁,谁编的这种谣言啊!”
“我编的。”
“……别编这种奇怪的谣言好不好?”
“我也没办法嘛。你看,你外表长得不差,女生们见了都很激动,经常让八木泽和我把你介绍给她们,结果你每次都一脸冷淡地拒绝掉了嘛。后来我就先下手为强,编了你的谣言……其实我也不愿意去编那些无聊透顶的谣言啦。但是当时为了你好,我也只能特地……”
“我说……学长。”
“怎么了?”
“我打算回一趟家……”
“什么,这就要回去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回老家。”
“说什么呢,你老家不就在世田谷吗?”
“嗯,是啊。”
“怎么了,不过是回趟老家而已,表情怎么那么严肃,搞得要去墓地上坟似的。”
“唉……”
“对了,说到这个,我记得你过去好像跟外公吵了一架之后,被赶出家门了吧。”
“是啊。”
“我记得他好像还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准那个小兔崽子踏进家门一步’来着。”
“唉……算是这样。”
“你要回那个家啊。”
“是啊。”
“哈哈,就是说老爷子已经咽气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啦,不是这么回事。前几天老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告诉你老爷子咽气了。”
“都说不是啦……她说外公最近的状况有点古怪。”
“原来如此,快要咽气了是吗?”
“麻烦别动不动就把别人外公说死……身子骨虚弱点倒也正常,但问题在于,最近他的脑袋好像也不太灵光。”
“你倒是早说嘛,搞了半天是老爷子痴呆了。”
“嗯,差不多吧。”
“所以你母亲想趁着老爷子还没病得糊涂,让你回家再见上他一面是吗?”
“算是吧……不过不只这回事。”
“怎么,家里老太太也快咽气了?”
“我外婆早就过世了,是别的事。最近我家里好像闹得一团乱……”
“哈哈,是为了准备老爷子的葬礼吵架吗?”
“能不能别提这个了,学长你好烦啊……老妈在电话里说得也不是很明白,但据说是我舅舅看到了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