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很黑,很重,很厚,压在人们的头顶,心里沉甸甸的。这样的天气哪怕是放在冬天也不寻常。今天的天气很糟糕。
寒雨是细细绵绵的,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轻到可以藏到风中,随着凛冽的风钻进人们遗漏的缝隙里。
街上是空空荡荡没有人的,所有人都躲进了屋子里不敢出来。可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一个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丝缝隙的人出现在街上,从他身上破烂的、廉价的、脏兮兮的衣服可以看出他并不富裕,这也或许也是他不得不出来的原因。他没有打伞,硬顶着毛毛细雨前行。他每一步走得都很小心,生怕行差踏错。
转过一条街,路过一间古旧的二层小楼。他看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脖子收缩,脑袋低埋只敢盯着脚下。似乎雨滴飘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颤,裹紧衣服,加快步伐离开了。他在畏惧什么。
古旧的二层小楼通体是漆黑的,在朦胧细雨中像晕染的墨块,上下两层的门窗全都关得严丝合缝,将屋内和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屋内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白雾,萦绕在人们头顶的是白雾,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让他们看不到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黑色脏污,那是长年累月的积淀,或者说,他们不曾留意。空气中混合的,是各种各样刺激的气味,人们并不在意,他们甚至贪婪地呼吸着,充满享受的惬意。
是的,屋内有人,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与屋外截然相反,似乎街上的所有人都被这间房子吞进肚里来了。门窗隔绝了一切。
屋里的人们很奇怪,他们身体里被注入了不属于冬日的活力。他们制造着充塞整间屋子的喧嚣,他们嘶吼着,大笑着,高声呼喊着,谁都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或许一切不过是扰人心神、让人烦躁的呓语。
人们三五成群、人数不等地聚在一起围坐在桌旁。而这桌子并不寻常,它的中间被挖去,留下一口大锅填补空白,锅里是翻腾的赤红,飘荡是迷人眼的白雾!
被搅动着的红与白隔绝的人们脸上挂着笑,还有那因为兴奋染上的潮红,他们贪婪地看着桌上的一切——新鲜的、处理好的肉块,营养丰富的内脏,被蛮力破碎的植物,他们渴望它们。而桌上散乱的、被啃食干净的骨骼残骸讲述着他们已经进食过的故事,但他们还没有被填饱,他们贪求更多,更多!
在满屋疯狂的深处,李木和唐黄也在,但他们尚且冷静。
李木和唐黄隔着与其他人一样的桌子相对而坐,只是锅里粘稠的红色液体还算平静,偶尔翻起一两个泡泡,桌上也空空如也。
唐黄扫视了一眼周围癫狂的人们和他们身处的环境,他表情严肃地说道:“或许,我们不该来的。”
李木一动不动,平静地说道:“我们已经来了。”
唐黄加重语气,低声警告道:“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制服、脸上带着标准微笑的男人来了,在这帮疯狂的人群中,他的冷静使他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手上捧着一个大盘,站定之后,男人飞快地将大盘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到他们桌上,李木和唐黄身前迅速被铺满,而大锅里,沸腾了。现在,他们和其他桌一样了。
忙碌完一切,带着标准微笑的男人谦卑地、像一个仆人一样说道:“齐了,慢用!”说完,抱着大盘退下了。
唐黄靠在座椅的靠背上,叹息一口气,李木说出了他没有说出的话:“迟了。”
是的,已经迟了,根本没用多长时间,两人就和屋内其他人一样陷入了狂欢,桌上啃食剩下的残骸越积越多,而两人却丝毫没有满足,眼睛死死地盯着中间翻腾的红色,李木和唐黄同时出手了!
唐黄瞪大双眼,朝自己至亲的兄弟咆哮道:“你干什么?!这块排骨是我下的!”
李木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这是火锅!谁捞到就是谁的!”
“翻滚吧,牛宝宝!你看看面前堆的那堆骨头,你吃多少了?还跟我抢?这我的了,你吃下一锅!”说完,唐黄蛮横地把最后一块排骨抢走,不给李木申辩的机会。
“行行行。”李木无可奈何,锅里空了,只好再往里添些肉块、下水什么的,同时还在不停抱怨,“你不是不想吃的吗?这会儿跟我抢肉了?”
唐黄吐出骨头,含混地说道:“这装潢啊,环境啊,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地啊,谁知道锅底意外的还算可以。”
李木喝一口酒泉,歇一下,等着锅里食材煮熟,说道:“那是当然,卖我包子的大娘可是说了,这可是家百年老店,都传了四代人了,没点手艺能行?而且你看,这么多人来吃,还能差了?”
唐黄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抱怨道:“都百年了,也不知道好好把店捯饬捯饬,不然都成大酒楼了。”
李木替店家抱不平:“人家四代都没出修行人,店面没法扩大,再说了,来这儿吃饭的大多是普通人,也不在乎这些,哪像咱俩啊。哎呀,锅开了,吃!”一时两人又开始胡吃海塞起来。
火锅这东西吃的就是个热闹,没多久两人额头又见汗了。李木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感慨道:“吃得好痛快啊!有没有想起咱们在平安县吃火锅的日子啊?”
唐黄笑着点头道:“当时在平安县,我们就爱吃火锅,尤其是夏天!吃一口火锅,又烫又辣,再干一碗冷饮,又冰又爽!每次都是你吃最多,筱花吃得最少。”
李木眼中带着回忆,说道:“没办法,筱花始终不喜欢火锅,说吃一顿被辣两次,到底有啥好的。明明以我们的身体素质根本没事儿。对了,明天咱们试过‘薄轻纱’就走,行不?”
唐黄吃了一口青菜,瞟了李木一眼,“又想筱花了?咱们这才把渝丘的巴壁庄逛了个大概,渝丘可是还有好些庄子和地方没有看啦。”
李木摆摆手,“好东西不能一口气吃完了嘛,下次和筱花一起来逛。”
“咦……啧啧啧。”唐黄直接翻了一个白眼,提醒李木道:“咱们可连渝丘两大派的山门都没有去看啊,你就不想看看这些大宗门都是什么样?”
李木急忙摇头:“不不不,我可不敢了。就咋俩才走多远的路啊,就惹出多少事啊?派字头的宗门老大可是二品,我们遇到四品的胡不饮,几天就惹出一大堆事儿,还险死还生,要是往渝丘两大派闯……不敢想,不敢想。”
“哈哈哈……”唐黄被李木给逗乐了,“你怕啥啊?跟着哥哥走,只要不是宗字头,随便你折腾!来,喝!”
两人碰了一个,唐黄喝完一杯酒,顺势又聊起了胡不饮的事:“你说这会儿,胡不饮在哪儿了?”
“应该在南疆找到血手屠了吧,希望他能顺利,多少能问出点有用的信息。不得不说啊,胡不饮以前也是太不顺了。”一谈起胡不饮,李木心里就忍不住沉重起来,就李木这个新朋友的遭遇,没法不让人操心。
唐黄从锅里夹了一块竹笋,埋怨道:“胡不饮确实惨,但做事儿不地道,居然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这是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自从那天胡不饮和血手屠遭遇之后,胡不饮的身体和心灵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虽说没有把他击垮,但也让他消沉低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只能慢慢恢复。
当初住在豨家别苑,那是因为虎彘的事儿,之后受的伤完全就是自己的事了,三人又都和豨莶不熟,即便豨莶极力挽留,几人也没好意思多待。至于住哪儿,肯定不是胡不饮的小蜗居,那能养病?而且经过这么一遭,胡不饮也想开了,不再那么吝啬,于是三人就暂时到嗅风阁同住。
大家以前是陌生人,但一起经历这么多,不说是生死兄弟,那也是同生共死了,胡不饮身体有恙,那李木和唐黄就照顾。就这样,三人一起玩儿了几个月,感情不断深厚,关系也不断亲近,成了朋友。
只是三个朋友中,两个幸福美满,一个苦大仇深,外面还有血债放不下,李木和唐黄坐得住,胡不饮可坐不住。这不,胡不饮身上的伤基本痊愈了,三人一起过完年,庆祝完李木十七岁生日没几天,胡不饮就偷偷收拾东西连夜跑了,要去寻找当年的真相,只留下一封信在房间里。
一想到胡不饮,唐黄就来气:“你说这胡不饮是啥意思?走就走嘛,走之前还把房钱结了,明知道爷钱都花不完还这么做,瞧不起我啊!”
“行了,”李木给唐黄倒上酒,宽慰道,“你也知道胡不饮就这样的性格,不然这么多年也不至于不接受任何势力的帮助,你要是实在气不过,他不是给咱俩一人留了一只骨蚨了吗?你写纸条骂他!”
骨蚨,一种特殊灵兽,和普通的蝉差不多大小,长得也像,却要比蝉厉害得多。骨蚨可以感灵御灵,能驾驭的灵力却极少,还不会用灵力强化肉体,仅仅用灵力加强外骨骼的防御和飞行能力,强化到刚刚能够逃脱普通野兽的捕食的程度。
而对于其他肉食性灵兽而言,骨蚨一死,身上灵力立马就散,不会有点滴剩余,吃骨蚨肉和吃普通肉没区别,还就那么点儿,都不够捕食的消耗,费那个劲儿干嘛?所以骨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什么会理睬它,是典型的只要我够废物,就没有谁会伤害我。
除了够废物外,骨蚨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顾家”。骨蚨一生会筑两个巢,离开一个巢之后就会前往另一个巢,不管千万里它都能找到,而且一定会找到。就是这两个特点,让骨蚨很适合当信差,尤其是漂泊不定的江湖人的信差。
“唉,你说要是我师父当初给我留几只骨蚨多好,这样就能和筱花通信了。你说我师父这么大个人物,咋连这种东西都不给我讲,还得靠我在外面听你们说才知道。”李木是不指望靠骨蚨和吴名通信了,毕竟凭借骨蚨的“废物”,干不了远飞海外的活儿。
“呵,”唐黄闻言,嗤笑一声,“别说留骨蚨了,但凡留一个具体地址,那你都能寄信往来,靠邮差寄信那不是又快有安全?你师父啥都不给你讲,摆明是要分开你俩,就是不知道是考验还是帮忙了。”
这么多年的发展,罗象国国内也算发展出一套比较发达的邮递系统,甚至还有模糊邮递服务,给足钱,只要大概地址和具体收信人信息就能帮你送信。可李木只知道筱花在万兽宗,万兽宗作为四大宗之一,门下弟子近万人,还不算在宗门里生活的普通人,你想想宗门占地该有多大,一个万兽宗地址有多模糊,这咋送嘛?
面对自家师父的任性,李木也没辙,唯有叹气:“唉……师父不靠谱,弯路一大堆哦。”
唐黄听着李木的抱怨,也就摇头笑笑,他可不相信李木还真会不满,丫的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想着,唐黄端起酒杯准备喝一口,猛然一愣,想起什么:“你小子岔开话题是吧,胡不饮我还没骂完呢!”
李木赶紧提起酒泉和唐黄碰杯,“喝酒,喝酒!”
唐黄才不受李木忽悠,继续骂道:“你说这个胡不饮,他矫情个什么劲儿,大家都是朋友,就该互帮互助嘛!”
李木辩解道:“他这不是不想拖累朋友嘛,真要把我们拉下水,这不得耗个好几年?他怎么会下得了手?”
唐黄把酒杯往桌上一搁,说道:“大忙没办法,力所能及的金钱帮助也不接受?他这八年,只要接受一点别人的帮助,也不至于落得个尝遍辛苦,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唐黄这是一骂骂俩呢,指桑骂槐说李木不够朋友。
之前的虎彘事件让李木大赚一笔,李木私下感谢胡不饮,报酬全都给他,胡不饮不接受,结果被李木偷偷塞到胡不饮钱袋里了。李木没了那笔巨款,还不好声张,几个月来在巴壁庄放开了玩又没找钱,自然囊中羞涩了。
胡不饮可能察觉不到,唐黄一眼看穿,告诉李木消费都他请,李木却非得负担自己那份,把唐黄气得不轻。
李木知道唐黄话里有话,也不兜圈子了,直接敞开了说:“我知道错了,手里剩的几百铢花完了肯定找你要,别生气了。”
“这还差不多。”唐黄继续喝酒吃肉,就当原谅李木了。
没办法,就李木那倔驴,能退一步就不错了,不能坏了吃火锅的雅兴,毕竟肉又熟了,李木这小子下手是真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