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碧色的细纱帐挂在浅黄色的梨花木的床架上,显得格外素净悠然。随着蔡昭平静的声音,一抹高挑的青年身影从床架后缓缓走出。
青年生的清丽隽秀,面如冠玉,嘴角笑意盈盈,不是蔡昭熟悉的慕清晏又是谁。只是时隔数月,他身上多了几丝俯瞰天下的气势,显是继位教主之后权威日重的缘故。
他很自在的坐到蔡昭身旁,“昭昭终于来了,叫我好等。”
蔡昭板着脸:“你什么时候买通掌柜的?”李元敏肯定不会找间与魔教不清不楚的客栈给他们住,自然是这妖怪后来动的手。
慕清晏:“我没有买通掌柜。”
蔡昭冷笑:“你别告诉我你是以德服人让掌柜听你的话。”
“我买下了整间客栈。”
“……”
与诸同门一样,蔡昭昨夜在那小客栈中没好好歇息,今日一整个白天又都在跑来跑去,如今既累又饿,脾气自然愈发恶劣,当下冷笑道:“慕教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慕清晏见女孩白生生的小脸上一对大大的青眼圈,心疼道:“我就说那间小破客栈不行,本来昨夜就想给你找个好地方歇息的,谁知你一溜烟就跑了,不然也不至于累成这样。”
蔡昭蹭蹭冒火,高声道:“你昨夜哪有说那间小破客栈不好,你一直忙着训斥我来着!我不跑,留在那里继续挨你的骂吗?”
“啧啧啧,瞧你脾气大的,这是又累又饿,肝火旺盛了吧。”慕清晏神情关切,“赶紧静下来调息一下,别岔了真气,回头我痛打宋郁之时你可就帮不上手了。”
蔡昭恨不能一拳将他砸出个天旋地转来,大声道:“你不提三师兄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我也反省了昨夜言语不妥之处,是以今日午间眼睁睁看着宋郁之上山与你汇合都一声没吭呢。”慕清晏一脸顾全大局。
蔡昭大怒:“你又找人查探我!”
“不是查探,是护卫。你们北宸六派的对头那么多,万一你在外面遇上坏人怎么办?”
蔡昭无语:“……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们北宸六派最大的对头不就是你们魔教么!”
慕清晏当做没听见,反而一脸忧郁道,“不论你信不信,我是想通了,你我之间的鸿沟,远不止一个宋郁之啊。”
蔡昭微微平气。
慕清晏将馄饨汤碗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趁热吃吧,放久了皮子就糊了。”
蔡昭的确饿狠了,鸡汤香气又一个劲的往鼻端钻,于是不客气的拎起汤匙吃起来。
“慢点吃,慢点,尝尝这蝴蝶酥,我叫人照着芙蓉的手艺做的。”慕清晏帮她将暖巢中的四色点心取出来,“滋味不错吧,比那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和油腻腻的肉烧麦强多了吧,到底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一点不知道关心人……”
蔡昭将汤匙一顿,鼓着脸颊瞪大眼睛,慕清晏假作要清嗓子侧过脸去。
一气啃掉了四枚蝴蝶酥三个豌豆黄和两只浸在浓汤汁里的翡翠卷,又将馄饨汤都喝光,蔡昭才觉得又回了人间。她将汤匙一放,“慕教主所为何来还是早些说了吧,不然小女子惶恐的很。”
慕清晏顾左右而言他:“昭昭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进去洗漱一番,我看里头的浴桶还热着呢。”
蔡昭又是冷笑:“当初我既下了决心,就不是闹着玩的。你我还是分清楚些的好,别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没个远近亲疏的瞎胡闹!我洗澡你能在一旁的吗,没礼数!”
她自觉得这番话说的既有分量又给双方都留了面子,很可以了。
谁知自从进屋以来就和颜悦色的慕清晏忽将脸色一沉,“你我之间的事你一人说了就算么,你撂下话就走,打量我是死人吗!还扯什么礼数,你给我少来这套!”
蔡昭,“你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果然是个妖怪!
“你一路上没吃好睡好,还尽受同门的气,我是心疼你才不与你计较。”慕清晏目色深晦,说不出的气势阴戾,“如今你既吃饱了,我们就好好来论论。”
他利落的一掌拍桌,“你适才说什么远近亲疏,你想跟谁远近,跟谁亲疏,有种你就说出来给我听听!”
蔡昭当然说不出来,就算说得出来也不敢说,就怕他去发疯。
她自幼立志和气生财闲散度日,论吵架是吵不过这妖怪的,气恼之下只好扭过身子坐。
慕清晏见她来这招,冷笑道:“好好,小蔡女侠不愿与我这邪魔外道理论,那我就去找愿意理论的来……”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蔡昭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回身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儿!你要去找谁!你又想去打三师兄了?!”
慕清晏笑意愈发冷诮,“也不一定非得是宋郁之,这间客栈中我瞧不顺眼的多了去了,随便寻几个来捶扁了出出气也行。”
“他们跟你近日无仇远日无冤的,你干嘛去寻他们的麻烦!”
“不是小蔡女侠说的么,北宸六派最大的对头就是我们魔教,我这魔教教主要寻衅你们北宸弟子还用找由头么!”
“不行不行,你不能去!”蔡昭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慕清晏的胳膊,“你这样大摇大摆从我屋里出去打人,那那那我该怎么解释啊!你给我回来好好说话……”
慕清晏见女孩急的脸都红了,才在门栓前停住脚步,转身道:“你自己说的,‘好好说话’,那以后就不许不‘好好说话’。”
蔡昭无可奈何:“你明明知道我当初与你分别时说的都是道理,你我之间鸿沟万丈,何必彼此自苦呢。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老来忆及此刻,也是一段美好念想不是?”
“小蔡女侠倒是想的长远。”慕清晏笑的咬牙切齿,“这一刻都过不下去了,哪来什么‘老来忆及’。你就不能烈性些,像话本子里说的‘要死死在一处要活活在一起’!”
“……可我还不想死啊。”蔡昭坐到床榻边,愁眉苦脸,“也不想爹爹娘亲还有师父为我伤心。”
慕清晏也坐了过去,语气温柔的回肠荡气,“那你就不怕我们自己伤心么。”
蔡昭嗫嚅:“其实,没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过的挺好的。”
慕清晏豁的立起,白皙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说得好,那我们就此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话,蔡昭心中第一个念头是‘真的再也不见了么’,手指反身性的拖住慕清晏的袖子,第二个念头才是‘这样也许才是最好吧’,于是放开紧抓的十指。
慕清晏不错眼的盯着她一抓一放的动作,忽的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他轻声道:“也许你真的是没遇见我才好。”
――有父母亲长的疼爱,有姑姑蔡平殊的威名庇护,还有一个出身名门脾气绵软的未婚夫,小蔡姑娘的前途简直一片光明,陷于幽暗不愿放手的从来不是她。
蔡昭怔怔的望着他,心里也问自己,没有慕清晏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呢?
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左右为难,然而,也没了鸡汤馄饨,…和做馄饨的人。
看着女孩憔悴的小脸,慕清晏忽的生起个没出息的念头,只要她好好的,自己陷于幽暗就陷于幽暗吧,反正早就习惯了。
他怜惜的抚摸她的额发,“你累了,我不耽误你歇息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主谋屠灭常大侠满门之人,恐怕不在我教。”
蔡昭骤然清醒:“你说什么?”
慕清晏定了定心神:“你走后不久,我将聂词s嗟氖窒露祭了出来,一一找出当初屠戮常氏的狗腿。然而他们俱称,虽然屠戮常家堡的是他们,但领路的却不是他们的人,甚至不是我教中人。”
“这是什么意思?”蔡昭呆呆的。
慕清晏:“我将聂氏党羽分开来反复审讯,问出了几件事。这些年来,聂匆恢庇肴税抵写通。那人会时不时透露些北宸六派的消息,好让聂础恰时’的截杀些许北宸弟子,用来立威揽权。作为回报,聂匆不崤级透露我们教中的消息给那人,让那人立功。我查了过去十几年的卷宗,不服聂吹贝教主的七八位坛主和十几名教众,就是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北宸手中的。”
蔡昭恨声道:“你将这些案子的细则告诉我,我去揪出那与聂垂唇岬呐淹剑
“这么容易倒好了。”慕清晏摇头,“我已经都查过了,除了你们落英谷是真的两耳不闻天下事,剩余北宸五派都有份参与猎杀行动,甚至长春寺与悬空庵都偶有出手。”
蔡昭一惊:“这是为何?若要立功不是应该独自行动么。”
一瞬之后,她脱口而出,“哦,我知道了。那内贼并不是真的想靠聂吹南息来立功,而是为了取信聂础d淳醯帽舜硕加卸方的把柄,就更加放心了。”
“不错。”慕清晏赞赏,又道,“我又问了常家的案子,聂吹牡秤鸲妓邓们本来根本不知道常家坞堡所在何处,更没想找常家下手。是聂茨骋蝗蘸鼋兴们准备起来,到行动的前一日,聂床沤确切的上山路线以及方位告诉他们。”
“看来还是那个内贼干的。”蔡昭心头发冷,“可是连我爹爹都不知道怎么去常家坞堡的路啊,那人会是谁?”
她忍不住唉声道,“你没杀掉聂淳秃昧耍只有他知道那内贼的身份啊!”
慕清晏眉头一皱:“哼,你也以为是我杀的聂疵础!
“不是么。”蔡昭疑惑。
“自然不是。”慕清晏长目冷峻,“他与孙夫人都是被人灭口的!”
蔡昭啊了一声,结巴道:“你…孙夫人也是被灭口的?”
慕清晏讥嘲起来:“是啊,如今北宸六派都在传我是个心狠手辣歹毒无比之人,连自己改了嫁的亲生母亲也杀――这话你相信么?”他眯眼,语气危险。
蔡昭小心道:“孙夫人害死了令尊,你意欲讨回公道,也无可厚非嘛。”虽然觉得儿子杀亲娘终归有违人和。
慕清晏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是要讨回公道,可是杀了太便宜她了。我本打算让她吃糠咽菜粗布麻衣的劳作完剩下半辈子!”
“这个法子好,真好!”蔡昭大声赞叹,随即又道,“然而如此一来,线索全断了,你有没有查动手灭口之人?”
“查了。”慕清晏沉声道,“不过那阵子大乱方歇,瀚海山脉各处关隘的把守并不严密。若有高手灭口之后溜走,也是追不及的。”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蔡昭虚心求教。
慕清晏目中透出一丝阴冷,“先从北宸五派的掌门查起吧。”
蔡昭心中不快:“你也太武断了吧,为什么一定是各派掌门呢。”
“我不是张嘴就来的,观这内贼的行事做派,不但老辣严谨,密不透风,还处处料人先机,抢在前头将线索都掐断了,怎么都不会是无名小卒所为。”
蔡昭问道:“好,别人就算了,我师父和周伯父与常大侠是少年相交,他们为何要灭常家满门!”
“自然是怕常大侠发觉他们与聂创通。”慕清晏不假思索。
蔡昭哈哈冷笑:“问题来了,我师父本来就是北宸首宗的掌门,再和聂创通,还能串出什么天去么?”
慕清晏难得语塞。
蔡昭又道:“还有周伯父,他自少年时起就不爱争抢。连十分笃胜的六派比试时,都一定处处给人留余地,人到中年反而想起串通魔教了?”
慕清晏依旧无法回答。
蔡昭再道:“剩下的就是广天门,驷骐门,还有太初观,你觉着想哪位掌门像?是勤勤恳恳扩张势力跟我师父别苗头的宋门主,还是阴谋诡计都写在脸上的杨鹤影,抑或是前不久刚刚挂了的裘元峰?”
慕清晏继续沉默。
蔡昭得意:“我知道慕教主你看我们北宸六派如今兵强马壮不顺眼,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多从自己身上寻不足,别老盯着冤家对头!这种只看别人不看自己的风气很是不好,慕教主新官上任,很该革新一下你们魔教这些年的积弊。毕竟你们几十年来派系倾轧,内斗不止,天晓得是不是哪个落败的在暗中捣鬼呢!”
慕清晏静静听着,等女孩得意完了,冷不丁问一句:“你跟双亲还有戚宗主都坦承了与我的事吧,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蔡昭一愣,期期艾艾道:“还,还好啦……”
“你不说我也能想法子打听出来。”
蔡昭无奈:“我师父说你是画皮妖,披着人皮像回事,但迟早会吃人的。”
“哼!”慕清晏高傲道,“我是画皮妖,他们又是什么。常家血案发生后,除了你们落英谷是真的避世隐居,不曾得知此事,其余北宸五派哪个打算为常家复仇了?如今你爹说要祭拜常大侠了,你师父与姓周的过意不去,于是也一起来凑热闹。哼哼,早干嘛去了,一群伪君子!”
……
屋外月光皎皎,闲人屏退。
作为忠心耿耿的属下,游观月满怀热情的等在楼下角落处。
上官浩男打着哈欠:“叫手下的来等教主就好了,干嘛要我们亲自来。”
“那你还跟着来!”
“我家莺莺说了,不可被你抢了效忠教主的先机。”
“那你自己想法子效忠啊,跟着我干嘛!”
“我家燕燕说了,我这样忠厚老实的容易受你欺瞒,还是时时跟着你的好。”
两人正斗嘴之事,忽听头顶窗户啪一声洞开,眼前衣袍飞扬,他们敬爱的顶头上司被一股激烈的掌风推了出来。
同时一个熟悉的女孩声音传出――“约法三章第一条,不许说我长辈的坏话!你给我滚出去!”
窗外无所依凭,慕清晏足尖在墙上轻轻一点,犹如一朵墨云般缓缓飘落。
落地后,他的脸色比墨云还黑。
游观月兴兴冲冲的凑上去:“教主好身法,好轻功!青云纵果然名不虚传!”
慕清晏冷冷看他一眼。
游观月浑身一冷。
上官浩男上前,低声道:“教主,凡事循序渐进。最怕小蔡姑娘心如止水,没有半分波动。她肯生气,又与教主说了许久的话,转圜余地就大了。”
慕清晏神色稍霁,嘉许的目光望向下属。
目送老板离去的背影,游观月转头怒怼,“姓上官的,你敢抢我风头!”
上官浩男悠悠道:“没抢你风头,只是这件事你帮不上教主的忙。”
“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
“我家红红说了,你的面相一看就是不懂女人的,不然星儿也不会躲着哭了。”
“……你可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