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凝端着汤盅进来的时候,步子有些虚浮。
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国师大人回答的是“你做的,我喝”。
所以因为这汤是她炖的,他才答应喝的?
是她想多了吗?
他是这个意思吧?
将汤盅放到桌上,手指有些被烫到,露凝赶紧捏住了耳朵。
她早已收拾过自己,鹅黄长裙,烟白色轻纱披帛,重新梳理整齐的双环髻上绑着嵌玉的鹅黄飘带,鬓边蝴蝶排簪缀着雪绒,她有些神思不属地站在一边,视线落在解离尘身上,因失神而忘了移开,倒看得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是好。
解离尘干脆抬眸和她对视,回望她捏着耳朵呆呆盯着他的模样。
露凝眼睛睁得圆圆,鼻梁挺拔,鼻尖秀气,唇丰盈水润,呈红粉之色。
哪怕发着呆,也不曾好好休息,依然神采奕奕,像生机勃勃的朝霞。
解离尘掩在广袖之下的手指动了动,极其罕见地先收回了视线。
已经很久无人敢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更别说与他对视。
往往他看回去的时候,对方便会立刻谦卑地低头。
这是第一次,他自己先躲开。
他将汤盅打开,热气袅袅升起,他执起汤勺正要喝,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按住了他。
“烫。”露凝回过神来,轻声提醒,“吹一下再喝。”
解离尘顿了顿,盛了一勺,轻轻吹了吹,缓缓喝下去。
露凝在一旁缓缓道:“这是冰糖莲子汤。僧人茹素,庙里寻不到荤菜,就只能做这个。”
护口寺膳房的莲子品质尚可,露凝用清澈的水将它们泡软,再去掉莲心,洗几颗饱满的红枣,去核,加上冰糖一起炖。
她还特别削了柰果进去,因着不知解离尘是否喜欢甜,冰糖放的不多,主要以红枣和柰果提味,这样更为自然。
炖好之后她盛了一小碗尝过,味道很好,并不会腻。
“莲子汤可以安神助眠,暖身益气,大人喝了有没有暖和一点?”
解离尘没回答。他喝汤的速度不快,但并未停止。
谪仙般的人,哪怕只是简单在喝汤,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俊美。
令仙人食人间烟火,似乎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露凝一开始只是想着,他能喝一小碗就很好了,但没想到解离尘不紧不慢地全喝完了。
喝完之后,他才开口说:“多谢。”
他仰头望向一直站着的她,见她一脸的紧张期待,十分清晰道:“暖了许多。”
“真的?”露凝高兴起来,有些激动,“那就好!那我以后还煮给大人喝!”
可他们哪里有什么以后。
身份云泥之别,今日分开,明日什么时候还能见到都未可知。
但此刻他们谁都没有说破这一点。
解离尘微微点头,应了一声:“好。”
露凝听了,又是欢欣又是难过。
他真的很体贴很好相处。
明明是连大业帝王都要谦卑对待的上界仙人,却愿意陪她应下这等不可能达成的约定。
他明明不需要这样。
她又想起他之前的话——她做的,所以他喝。
露凝素来不是个爱自作多情的人,但心底里还是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来。
“小姐。”
敲门声传来,是池云。
“小姐,嬷嬷醒了!”
露凝闻言立刻跑到门边,虽然禅房的门没关,但池云现在对国师大人有极强的敬畏感,哪怕房门大敞她也不敢靠近更不敢窥视。
“嬷嬷醒来了?”露凝扶着门框道,“我这就过去。”
她回眸望向房内,解离尘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便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了。
露凝嘴角弯了弯,眼睛也弯弯得像月牙,恬静可爱。
她很快随池云离开,解离尘一人留在禅房内,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汤盅,伸手捂在了胃部。
神魂损伤的冰冷,怎会是凡食能驱散的。
可当甜甜的莲子汤淌进身体里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真的感觉温暖了不少。
解离尘微垂眉眼,眼底神色奇异,眉目冷清中夹杂着几分柔和,放开的耳识很快听到了隔壁的声音。
“嬷嬷!”
露凝坐到床边,握住吴嬷嬷的手,她很憔悴,面无血色,看上去就像快要死了。
但她知道她没事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小姐。”
吴嬷嬷声音沙哑,刚说俩字就咳了起来,露凝赶紧喂了她温水,她喘息片刻才稍稍好一些,看着露凝的眼神留恋而自责。
“都怪老奴。”吴嬷嬷内疚道,“是老奴招来了妖孽,险些害了小姐,老奴罪该万死。”
“快别说这些。”露凝抓紧了她的手,“已经过去了,嬷嬷没事就好。”
池云也跟着点头,她心有余悸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嬷嬷好好的来上香,怎么会招惹上妖孽?护口寺堂堂皇家寺庙,居然成了妖孽栖息之地?”
吴嬷嬷又咳了两声才有些恍惚地说:“……其实我早知这件事古怪。”
那还要从第一次来上香时说起。
“得知小姐被关在宫里,老奴实在着急,夜不能寐,便来护口寺上香,还求了支签。”
吴嬷嬷欲言又止,似很矛盾犹豫,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但想到那妖孽的模样,担心再发生类似的事小姐没有防备,还是决定全都说出来。
“签文很不好。”吴嬷嬷满目哀愁,“老奴不信解签僧人的话,还去寻方丈又看了一次,结果仍是一样。”
露凝一怔:“签文怎么说的?”
池云也担忧地凑过来:“不好的签文?有多不好?方丈怎么解的?”
一墙之隔的解离尘同样在等着吴嬷嬷的回答。
吴嬷嬷深呼吸了一下,闭上眼道:“方丈说小姐是……是必死命格。”
露凝倏地松开了吴嬷嬷的手,怕自己一时失神力道太大伤到她,换做自己双手交握,紧紧地攥着。
“小姐。”吴嬷嬷却主动牵住她,“小姐别怕,你不会有事的,老奴便是自己死,也不会让小姐死的。”
露凝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很好,并未被吓到。
“我没事,嬷嬷别担心。”
她的声音平稳,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确实看不出有事。
她真的不怕吗。
真的会有人不怕死吗。
解离尘望向隔开两间禅房的墙壁,右手抬起,广袖滑落,修长的手指缓缓掐算,很快得到了结果。
掐算凡人命格对他来说不算难事,回修界的时间既已延长,也不差这一些灵力。
掐算的结果和护口寺方丈解的签文一致。
露凝的确是必死命格。
……必死命格。
神识外放,解离尘清楚地看见身处隔壁的露凝。
哪怕听到这样的消息,她神魂的颜色依然明丽干净,纤尘不染。
竟无一丝怨气。
听闻她父兄皆为国战死,母亲也崩溃随父兄而去,家中只剩下她一个——这样的遭遇,她没有生怨自弃,得知自己快要死了,依然没有任何怨气。
一个弱小的凡人少女,比他见过的所有修界大能都要坦然磊落。
她甚至还在开玩笑:“你们做什么都沉着脸?必死命格也没什么啊,哪个人不会死?严格说来,人人都说必死命格。”
池云红了眼睛:“小姐,哪怕奴婢这样蠢的,也知道签文不是这个意思。”
露凝叹了口气:“我这不是看你们表情太沉重,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她摸了摸脸:“其实这些东西我是不太信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父兄出征的时候,我和母亲在边关宅子里等着,每日也在佛堂跪拜祈福,最后还不是……”
她没再说下去,故作轻松地站起来:“信不得信不得,嬷嬷你看,你不就是信了这些才出的事?那妖孽肯定故意搞这一出,以它可以帮我度过危机为由,来骗你为它所用的,对不对?”
吴嬷嬷一怔:“……这确实是。”
露凝挽起她的衣袖,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眼睛发涩:“它都让嬷嬷做了什么?这些伤口……该不会是放血?”
吴嬷嬷拉上衣袖,拍了拍她的手:“都会好的,已经没事了。”
露凝点头:“说得对,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那所谓的命格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大约是那妖孽故意调换了签文,引着嬷嬷上当受骗的。”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吴嬷嬷本来很相信那签文,毕竟住持大师都那么说,但听露凝这么一解释,又开始动摇。
“我这样健康强壮,几个男子一起上都敌不过我,哪里会有什么事?”露凝安慰池云和她,“所以别把那些签文放在心上,我们如今平安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池云跟着露凝的思路转了一圈,觉得也对:“小姐说的是,恐怕就是那妖孽为骗嬷嬷故意所为,小姐的身子我是最清楚的,在宫中还是小姐保护了我!女子也不用打仗,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必然不会有什么事!”
“是啊。”
露凝笑眯眯地说话,脸上终于有些倦色。
吴嬷嬷见此,让池云去伺候一夜未眠的露凝休息,但露凝坚持让池云留下照顾她,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走出禅房已天光大亮,僧人鸣钟,寺内气息宁静,露凝迈下台阶,走远一些,闭上眼沐浴温暖的阳光。
不多时,眼前一暗,她睁开眼,看见了逆光而站的解离尘。
“大人?”
想到已经彻底天亮,露凝按了按额角道:“大人要走了吗?”
因逆光,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她。
“昨夜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也没什么会的,只烹饪的手艺还算好。若大人以后还想喝汤用膳,可以随时来寻我。”她声音有些轻,像怕惊动什么,“大人慢走。”
解离尘却没走。
她后退一步,躬身送他离开,他却往前走了一步,跨过刺目的光,让她看清了他的脸。
他如乘盛日,白衣玉带,轻纱飘逸而来,衣袂翩跹地站在晨风中,乃是真正的神仙,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消失在眨眼之间。
可他终究没有消失。
他开口对她说:“不必信那签文。”
露凝一愣。随即明白,一墙之隔根本拦不住道法高深的国师大人。
“我没信。”
她想把安慰池云和吴嬷嬷的话再说一次,可不知怎的,在她们面前从容不迫的言语,在解离尘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
她有些沮丧,耷拉着头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就算快要死了我也并不排斥。只是担心家中朝夕相处的人要如何安置。没了镇国将军府他们要何去何从?大人不知道,我还养了一只狸奴,它很是娇气,不是我亲手做的吃食总是不吃,若我不在了,它怕是会饿肚子……”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停下,缄默良久才再次说:“其实若要死,我是高兴的。”
“高兴?”解离尘有些困惑地皱起眉。
为何会因死而高兴?他就不会。
在无数个几乎要死去的夜晚,他所想的都是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至少不能就那样死去。
“父亲不在了,娘也不在了,哥哥也走了。”
这是家中出事后第一次,露凝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一个人独自活着,总会觉得抱歉。”
“最初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想去找他们。”露凝眼睫低垂,语气舒缓,哪怕说的是生死之事,依然轻松自在,生机盎然,“但后来我想,虽然娘随父兄去的时候未曾与我道别,未曾嘱咐我什么,但他们肯定还是希望我活着的。”
“将军府还有一大家子,他们需要一个主子,我若活着,圣上定然诸多关照,他们就不必去寻新主,过忐忑不安的日子。”
“我好像说太多了。”露凝抿了抿唇,“大人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吧,总之就是,不管是真是假的,我都不怕的,大人无需在意您听到的那些话,您知道那妖孽是如何害人的,别再有人被它所害就好。”
她说了那么多,的确只是在表达这么一个意思。
她以为自己虽然啰啰嗦嗦,但至少意思表达清楚了,国师大人应该会点一下头然后离开,和之前一样,走得干净利落。
但是没有。
解离尘还站在那,甚至还在说这个话题。
他说:“签文不可信。”
不过一个凡人的必死命格。
沾上一些因果扭转过来,顶多就是本体受些反噬,伤个几月,他自能调息好。
世间无数混杂之色都能祸害千年,没道理干净如她要草草了结此生。
天道如此凉薄,他早便知道,但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他无能为力,如今不一样了。
逆天之为,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你信我。”他表情平静,几乎是云淡风轻地说,“你会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