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遇到了三大困难。”迈克已经冷静下来了,虽然眼圈和鼻尖还泛着红,声音却很平和,还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我们现在怎么回到克明廷?”
“第二,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第三,这片雾气形成的原理是什么?我们到底能不能放着它不管?”
尼克松和他的同事配合良好,迈克话音刚落,他从对方手里抢回自己的外套,转身对阿撒托斯一行人问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这人嘴上说着寻求建议,实际上满脸写着:我知道你们有办法快点解决它。
要是平时尼克松不可能在这种陌生环境里轻易放下警惕,但是伊戈尔给他的感觉太亲切了,以至于这位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好几年的评论员像是和老朋友开玩笑一样娴熟地把锅推掉,说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帮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尼克松愣了愣,懊恼地揉了一下自己红褐色的头发,向他们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就在这时,大地再一次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雨果的魔术表演在下午三点钟举行,而伊戈尔和阿撒托斯刚从海边过来的时候,天空上悬挂的恒星散发出的光芒已经逐渐暗淡下来。现在这会儿大约是四五点钟,若是在克明廷镇内部,应该能看见这颗星球的两个卫星在地平面上缓缓升起,于蔚蓝的天空上刻印下浅白色的影子。
但是在这片浓雾之中,唯一能见到的只是‘太阳’。
它落到了地平线的边缘,像一颗腌制完毕的咸鸭蛋黄,既不热烈也不刺眼,温柔地用橘红色的暖光普照着地面。
此时此刻,就在那颗恒星的下方,被染成浅橘色的雾气里,隐隐浮现出宛若高耸山脉一般的黑色身影。自雾中诞生的怪物们睁着一只只硕大的鲜红色眼眸,视线穿透了人类的科技所不可企及的地方,凝视着这些闯进雾里的不速之客。
雨果忽然说道:“我听见了人类的尖叫声。”
尼克松立刻追问:“在哪?”
“不用急。”伊戈尔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再次浮现出焦虑情绪的评论员不可思议的平静下来。
尼克松感觉自己又被那种宛如和老友座谈般的错觉包裹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袅袅雾气环绕着的夕阳,尽管远处躲藏着不知名的可怖生物,他却觉得自己正呆在燃烧着炉火的温暖房间,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坐在铺着羊毛毯的靠背椅上,手中捧着一本和专业与工作毫不相关的闲书,带着愉快的笑容和朋友问候交谈。
——然而,这脑海中浮现出的场景如此地明晰,唯有和他对话的友人的面孔模糊不清。
就像眼前的雾气一样。曾勾肩搭背的旧友在这雾里与自己擦肩而过,走上与之交错的另一条路,他却连缅怀与挽救的话语都不知道该与谁提。
伊戈尔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因为他一个习惯性的亲昵动作、心中升腾起多少纷杂的思绪。
等地面的震动暂时停驻下来之后,雨果悄悄对阿撒托斯说道:“阿撒托斯……我觉得我现在能控制这片雾里的仿生人。它们本来应该由另一个‘我’操纵,不过它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主动给自己关机,指挥权限就被让出来了。”
阿撒托斯看上去毫不意外:“你能把其他人找到,让他们集中到这里吗?”
雨果撇了撇嘴。
“我可以。”它显得有点不情愿地说,“就当是他们接到我的请柬后给出回应的报酬了。”
阿撒托斯点了点头:“我去解决这片雾。”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特意压低自己的音量,尼克松和迈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集中在这个披着黑斗篷的怪人身上。
他们身边的艾丽卡却大松一口气,表情轻松的像是困难已经被解决了。她对着阿撒托斯恭恭敬敬地行礼:“谢谢您愿意帮忙!”
伊戈尔则问道:“我跟您一起去?”
阿撒托斯摇摇头。
他从雨果手里接过一枚银币,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太阳走去。有人这时候才发现阿撒托斯没有穿鞋……或许是它们和伊戈尔的外套一样遗失在了这片雾中的某个地方。他赤着脚、迎着光走在这片贫瘠荒凉又布满碎石铁骨的道路上,看上去不急不慌,前进的速度却很快。
尼克松远望着他浓黑色的背影,忽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某种既视感。
这身影……仿佛曾在某处见到过。
而这片时间与空间交错的混乱空间似乎也意识到阿撒托斯要做什么,一直保持着死寂的空气里突然间扬起一阵狂暴的风。这阵风目的明确地向他吹去,将阿撒托斯的袍角一下子扬起,霎时之间宛如苍鹰张开翅膀,逆着夕阳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打下一个狰狞扭曲的影子。
神明的身影不动如山。
“别闹。”祂低声说道,语气平淡又寻常、像是在教训家中不听话的小孩子。
阿撒托斯一路走到浑圆的太阳底下,身后的雾气被狂风吹散,仿佛摩西分海一般割开一条笔直的道路。
本来分散的阳光凝聚成了一条水平的线,照耀在雾气散落的地方,在废墟之上铺成一条金灿灿的地毯。可是再明亮的阳光好像也不能将它面前这个存在温暖过来——祂周身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光明简直惮于触摸祂的袍角,活物似的绕过了这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神明,前所未有的乖巧听话。
与此同时,浓雾中的机器人们驱赶绵羊一样指挥着散落在附近的人类。
这群人先是沦落到陌生的环境、被天边突然出现的红色眼睛吓得不清,紧接着爬起来的机械丧尸军团在他们眼中就像是被魔鬼指使的军队,给人们的精神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二次创伤。
实话实说,雨果最开始给他们带路的行为举止绝对说不上粗鲁。
它礼貌地想要和这群普通人进行最基本的沟通,却忘记了自己过去建造的这些机器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外形——缺胳膊少腿也就罢了,还有不少眼眶里只有半只眼球、仿生皮肤下的肌理裸露在外、表情僵硬又空洞且行为举止充满了(因为更换劣质零件导致的)不协调感。
说是丧尸可能都在夸奖它们了。
总而言之,也不怪这些人在剧烈的恐慌之下拿起自己的武器进行反抗。
然而雨果并不想和他们打架。
在发现言语交流属于异想天开之后,仿生人很快就改变策略,飞快地把自己带入到大魔王的角色里。实际上比起乐于助人的小天使,它显然更擅长这种把人吓个半死然后嘎嘎嘎大笑出声的反派设定,熟练地利用自己恶魔似的外表将人类们吓到连滚带爬地赶到帐篷附近的广场上。
不过这个过程的中途出现了一点小差错。
雨果不小心把一个人类小姑娘吓哭了。
这孩子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身后还跟着恐怖片片场跑出来的怪物们。她吓得抖成一团嚎啕大哭,前面跑到一半的家长听到哭声发现孩子丢了,猛地转身迎着雨果的视线一下子扑到小女孩身前,试了好几次想把孩子抱起来却惨遭失败——吓得腿软。
她只能哆哆嗦嗦地张开手臂挡在仿生人身前。
这个没了半边脑袋的仿生人看着眼前感人的一幕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小孩子的哭嚎声响彻云霄,与附近机器人张狂的笑声掺杂在一次,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仿生人终于承受不住,一只脚不安地在地面上蹭了蹭。
然后它弯下腰,在女孩儿母亲的尖叫声里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黑帽子,越过成年人挣扎阻拦的手臂递到小女孩儿身前。
“伸……手……”
它老旧的发声器断断续续地说道。
小姑娘停止哭泣,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它,吓得瑟缩一下,又低头看看帽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帽檐——掏出一只破破烂烂的玩偶兔。
“看你拿出来了什么东西?”
仿生人粗声粗气,现学现卖,语气凶恶的不像魔术师反倒像个屠夫。
“一只兔子!”
“……”女孩张大嘴巴,傻乎乎地捏着兔子耳朵呆坐在原地。半晌她咧开嘴破涕为笑,对身边的成年人喊道,“妈妈!快看!是魔术!”
她高兴地凑到还在发抖的监护人怀里,将手里翘着毛脏兮兮的玩偶举高,“妈妈!妈妈!你看这是我刚刚抓到的小兔子!”
“我还能再玩一次吗?”这个人类幼崽现在一点也不怕雨果了,“可以用糖果来交换,谢谢你!”
然而仿生人拒绝了她。
“你已经有自己的兔子了。”机器人慢吞吞地说道,“剩下的兔子要分给别的小朋友。”
它面前的女孩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她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仿生人歪着头打量她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银币:“你喜欢八音盒吗?这个可以送给你。”
“啊!”小姑娘又惊喜地跳起来,“谢谢,这次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之前的银币让母亲不小心搞丢了,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呢。”
仿生人的目光从高高兴兴摆弄着银币的小女孩转移到了面色复杂的成年人身上。
“走了。”它语气平和地催促道,“其他人还在等着你们呢。”
而另一边的阿撒托斯则在远处人们畏惧的注视中,站在了一扇凭空出现在废墟之上、太阳底下的银色大门前。
祂手中的银币不知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柄样式古老的银质钥匙,看上去正和面前的大门相符。
“你想好了吗?”阿撒托斯没有立刻将钥匙插进门锁里,而是不知道对着谁问道,“穿过这扇门,你就可以去到你最渴望回归的地方、见到你最要想见到的人。”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让这无名的雾气消散、大门永远闭合吗?”
祂脚下的碎沙土拱了拱,突然钻出一只胳膊。
那手臂拍了拍地面,扫开上方的乱石瓦片,然后揪出一颗四面漏风的头。
“这有什么可想的。”仿生人气哼哼地、状若不耐烦地说,“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阿撒托斯低头对着它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祂手中的银钥匙则化作齑粉,闪烁着点点银光,薄纱一样散落在了乳白色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