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无意识地用左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先别在意我。这幅画像,我现在没办法给它挂在家里,艾格尼丝可能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你还在叫她艾格尼丝。”玛格丽特一边检查画像一边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某些时候应该学会妥协,上学的时候是这样,接近伊戈尔·苏利文的时候是这样,和小安妮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明明有那么好的能力,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雪莉咬紧牙关。
这个动作让她下颚紧绷,看上去充满了抗拒。
“因为她不是安妮。”雪莉冷冷地说道,“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圣安妮这个称号,不会是艾格尼丝,也不会是任何人。这是她母亲……我妹妹给她取的名字,我为什么不叫她‘艾格尼丝’,偏偏要叫一个一点也不合适的外号?”
玛格丽塔抬起头:“因为教廷选中了她。你这样会让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难做。”
“那就等事到临头再说吧。”
穿着白大褂的橙发研究员从鼻子里面挤出一声娇媚又充满嫌弃的哼声。
“随你的便吧,这幅画你要是没地方摆,可以先由我保管。”
雪莉站起身,脚跟并拢:“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喂!”玛格丽塔瞪大眼睛,“这么着急做什么!让我看看你的手!”
乔伊斯子爵将右手上那只蕾丝边手套一把扯下来。
站在她对面的橙发研究员一时失语。
她的右手是一只黑蓝色的机械假肢,上好的材料在阳光下流淌着水波一样的光泽。
“你……你……”半晌之后,玛格丽塔结结巴巴地问道,“因为伊戈尔?还是因为温蒂?”
“因为我自己。”雪莉低头打量自己的右手,神色依旧冷淡,“我是联邦机甲研发部部长,不应该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一无所知。”
玛格丽塔张口结舌。
她知道雪莉的思路与众不同,却不知道她对自己都能狠下心做到这种程度。
“……你当初就是这样的,他们让你去有目的的接近伊戈尔,你却真心实意地和他成为朋友,尽心尽力地帮助他,甚至还得到了温蒂的仰慕——但你也没有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令你自己感到痛苦。”玛格丽塔突然说道,“这就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雪莉。你永远不能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你一面让人憎恶你,一面让人同情你。”
雪莉回答:“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与我无关。”
“我就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
玛格丽塔的话却让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去,回想到一切已经开始又没有结束的时候。
阿撒托斯很少会主动窥探其他人的**,他并不感兴趣,也懒得深究。
从这方面来说,邪神先生其实相当佛系,如果不是事到临头,他宁可咸鱼一样窝在床上摆弄自己的触手,也不愿意出门提前解决问题。
所以尽管伊戈尔不主动说明却摆出一副任由他询问的态度,阿撒托斯依旧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假装视而不见。反正他总能处理好这些麻烦,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撑住,既然如此干嘛不让自己活得自在点呢?
而且主动这个词也很难界定。
就好比现在,他悠闲地走在几年以前联邦首都的街道上,避开人群聚集的场所,也没有带着兜帽。
梦境的好处之一就是如果阿撒托斯可以让所有人对他视而不见。
几十米处之外,伊戈尔正走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十二岁左右的温蒂抓着他的袖子,好奇地左顾右盼。
阿撒托斯真不是故意跑到伊戈尔的梦境里面来的。
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眷者的脑子就跟他不设防的后花园一样!有时候他睡着觉莫名其妙地就感受到了伊戈尔的呼唤,跑到这边来一看——也没什么紧急状况嘛!
温蒂正边走边叽叽喳喳小麻雀一样和自己的兄长聊天:“雪莉姐姐今天为什么没过来?明明是她邀请我们去游乐园的。”
“她很忙。”伊戈尔表情很放松,灰色短发略显蓬乱,明显是假期疏于打理。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阿撒托斯从来没想象过自家眷者居然在五年前也能给人以刚毕业的大学生的感觉——伊戈尔这时候都上战场好几年了,战争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它可以让奔赴前线的人不论年龄。
“我只是因为这条腿被迫放假了而已,其他人还都在工作呢。雪莉她在武器研发方面很有天分,联邦不可能放她离开。”
“唉。”雪莉闷闷不乐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呢,我还想回孤儿院看看。”
“孤儿院在边境,短时间内你恐怕都回不去。”
“但是哥哥可以回去呀,这根本不公平!”
女孩儿明显是在开玩笑,伊戈尔的面孔上却飞速闪过一丝阴霾。
紧接着他露出微笑,问道:“首都不好玩吗?你还可以去学校。”
“我不喜欢学习。”温蒂说,“虽然和朋友们见面很开心,但我落下的知识太多了,赶上去好难。”
他们谈笑着走远了。这画面是如此地真实,阿撒托斯知道这是因为它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是伊戈尔不断在白日里回想的一段往事。
这时候的阿撒托斯还在荒星南极的大洋里睡觉呢。
画面飞快变化着,大部分时间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联邦首都的天气向来不错,只有极其偶然的时候,窗户外头会看到缠绵的雨丝。
这是一栋上了年纪的公寓,收拾的很整洁,到处都充满了生活气,其主人应该在这里居住很久了。
温蒂年纪又变小了一点,她的灰发上别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心型发卡。
她仔细地在镜子前面调整发卡的角度,让自己的发型看起来更可爱一些。然后少女高兴地走出卧室和客厅里的人打招呼:“伊戈尔哥哥!雪莉姐姐!”
正在严肃地谈论着什么的两个大人瞬间住嘴。
伊戈尔笑着招招手,雪莉也显得放松愉快(相对她平时的表情而言)。
温蒂快步走到他们对面坐下来。
阿撒托斯注意到雪莉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她明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蒂说着话,目光却总是落在伊戈尔尚且完好无损的左腿上。
“伊戈尔。”她忽然说道,“我们再来谈谈刚才的话题吧,你说你最近感觉和‘圣瓦伦丁’机甲的精神契约不太稳固是不是?”
“……我们可以等一会再谈。”伊戈尔温和地说道。
温蒂看看他又看看雪莉:“你们要谈论正事?那我先回屋里?”
“不,不用。”雪莉坚决说道,“这件事你也有权利旁听,我们在谈论你哥哥的左腿——我最近正在研究一项仿生技术,它能够显著提高人类的战斗力。虽然我听说伊戈尔你的异能不是战斗类,但如果能够多一点防御和进攻手段的话,上战场也会更安全。”
温蒂迟疑地问道:“那和我哥哥的左腿有什么关系。”
雪莉说:“我们正在讨论把它换掉,换成机械假肢。”
“……”
他们好像大吵了一架。
这段画面变得凌乱不堪。
阿撒托斯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外侧的窗台上,细密湿润的雨丝浇打在他身上,顺着他手指间的缝隙滴滴答答地流淌到公寓楼下的小花园里。
他的触手们在这梦境之中肆无忌惮地伸展,仿佛伸一个懒腰一般,瀑布或是常春藤一样沿着灰褐色的墙壁铺展下去。
一段时间以后,雪莉冒着雨匆匆离开,房间里温蒂抱着膝盖坐在伊戈尔旁边,和她前一日在伊戈尔梦中的动作一模一样。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对着雪莉姐姐和你发火。”
“我什么都不了解,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的话,那就去做吧。”
温蒂在晚上一个人偷偷跑到伊戈尔停着机甲圣瓦伦丁的仓库里。
这仓库就在他们楼下,被以圣者的名字命名的机甲在其中静静地沉睡着。
小女孩艰难地站在它巨大的脚趾上,用手里的炭笔在机甲的小腿上写道:
“赠送给我家的机甲驾驶员,希望他永远平安快乐。”
她想了想,又在这句话的旁边画了一朵丑萌丑萌的小花。
伊戈尔在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看着这一幕,神色晦暗难明。
“先生。”
他忽然说道。
阿撒托斯安静地在阴影中浮现出身形。
伊戈尔转头看着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够谨慎。”
“我应该意识到尽管有首席执政官的支持,一个从最底层迅速爬到权力巅峰的年轻人还是得罪了太多势力。”
“虽然这里面还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原因,但那些糟糕的结果都是针对我的。”
“唯有温蒂……我不该放任她去接近雪莉。”
“虽然今天吵了一架,但是雪莉之后过来向温蒂道歉,她说她觉得身为我的妹妹,温蒂应该有知情权。”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我们都认为雪莉的愧疚很真诚,她一直在因为不知名的理由难过着。”
“……温蒂觉得偶尔带着忧郁气质的乔伊斯子爵很吸引人,她把她当成了一个大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无话不谈。”
说到这,伊戈尔压抑地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继续说道:“温蒂接触过的人太少了,因为我的缘故,她在学校里很难交到朋友。”
“她一直想回去小时候的孤儿院看一看,其实她根本不记得多少,那时候她还太小了。而且那所孤儿院在战争中期就被迫解散了。温蒂只是喜欢熟悉的地方和人,那让她觉得安全。”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Omega小女孩。
阿撒托斯想。
伊戈尔最后总结说:“这是我的错。”
他的目光在仓库昏黄的光线下显得飘渺不定,阿撒托斯都不确定他是真的知道神在他的梦境里,还是以为自己梦见了神——毕竟正常情况下伊戈尔可不会讲这么多话。
一根柔软干燥的触肢安抚地搭在伊戈尔的肩膀上。
青年大概真的以为这是虚幻的梦境吧。
他望着自己右肩的位置出了一会神,低声说道:“如果当时您在这里的话……”
剩下的半句话被咽了下去,伊戈尔摇摇头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肩膀的那根触手上,在黑暗之中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安静又疲惫的微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