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宽容。”
一个声音在阿撒托斯的脑子里面用陌生的语言说道,“用着人类的身体,有着该不会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人类了吧?你真的那么喜欢他们?”
“……”
阿撒托斯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那声音听完之后发出怪异的笑声。
“好吧,宽容是优点,我们在自己的梦里可以做任何事。”
“但是,切记,不要试图睁开眼睛。”
“既然打算收敛到底,就千万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否则现在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知道的,这有过先例,我们都不喜欢复制粘贴,拥有着同样身体构造和记忆的生命已经不再是我们偏爱的那一个了。”
“先生?!”
伊戈尔有些急促的声音将阿撒托斯从暴怒和厌倦的深渊里拖出来。他的眼前重新出现了温暖的阳光和翠绿的枝叶,吹过的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还有些未散去的枪弹味。
“……”
阿撒托斯一时没有说话,感觉自己还沉浸在之前和那道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声音对话时、胸腔里弥漫着的毁灭欲中,他面无表情地侧过头,从伊戈尔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
他的心脏加速跳动了两下,催促着他开口问道:“怎么了?”
好半天没人回话。
“刚才您的触手又伸出来了。”伊戈尔缓了缓才保持住平静的语气,他尽量忽视刚才见到的那群仿佛从另一个空间中蜂拥挤出来的肢体们,它们欢欣鼓舞地在半空中撕扯开巨大的裂缝,争先恐后地、活着的生物般地迎接着清新的空气和丰润的水汽,那种姿态令人不由得联想到贪婪的水蛭、或是捕捉到猎物想要将其一把拧死的章鱼。
“但是我觉得您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抱歉。”
“没什么。”阿撒托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一如往常,“我刚才有点生气,吓到你了?”
“不,怎么会。”伊戈尔的表情也控制的很好,他转过头对雨果说道,“我现在赶去报社,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的移动终端导入详细情报。瓦伦先生……”
“叫我尤里就好。”
“谢谢,尤里。你如果对这件事不感兴趣的话可以先回去,先生也——”
“我去看看。”阿撒托斯说。
“您,”伊戈尔迟疑了一瞬,“您不打算稍作歇息吗?”
“尼克松是你的朋友。”
他们对视了两秒钟,伊戈尔妥协了:“好的,您和我一起。”
“我就不去拖后腿了。”尤里举起一只手,认真说道,“希望诸事顺利。”
伊戈尔短促地冲他笑了一下。
旁听他们对话的耶达开始指挥红线军团默契地撤退,伊戈尔不关心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不过首都星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也和救援行动有关系。严格来说,阿撒托斯和他直接跑去爆炸现场都不合规定,毕竟不是官方人士。但在场的人们好像都忽略了这一点,就任由他们向着天上挂着长效烟花的地点前进了。
耶达还命人递过来一把车钥匙。
伊戈尔不想在这种时候集中注意力思考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因为那必然会牵扯出更复杂的、难以分清好坏的利益拉扯,各种暗示、结盟、交易、背叛……他见过太多,就算再不擅长此道的人也足以总结出经验之谈。
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
开启悬浮车引擎,挡位车速自动调整到合适数值,幽蓝色的尾焰燃起,他们冲着天空飞出去。
青年暗红色的双眼被光映照得明明灭灭,空中的恒星转过一个角度,颜色逐渐深沉。
“这是我的错。”
行道半途,车内还是一片沉默,阿撒托斯在这时忽然开口。
“过去的阿瑟认得我,他大概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些什么,尼克松·伊夫林只是不小心被卷进去了。我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伊戈尔的心脏因为不明缘由揪紧了。
他为朋友的安危担忧而无法沉静的头脑突然间冷却下来,无处着落的恐慌也消散了不少,而某种更复杂的、甚至可以说有些难过的情绪从纷杂的思绪间挤了出来。
“您不要这么说,这是行凶者的错。”
“错在我。”阿撒托斯没有顺着台阶走下来,他透过透明的窗玻璃看着外侧缭绕着的雾水,想起之前那起对话。
‘——这有过先例。’
‘他已经不再是我们偏爱的那一个了。’
“之前也是,你觉得害怕是正常的,伊戈尔,不用担心我生气。”
“您误会了,我只是有些紧张。”
“是吗?”阿撒托斯坐在副驾驶,侧头就能很细致地观察人类的表情,“我一时难以自控的愤怒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站在人类的角度上,我想象着面对一个难以战胜也难以掌控的存在,大部分人的想法和行为就都有迹可循了。这根本不需要共情,只是简单的分析。”
“你也是人,伊戈尔。就如同古时的人类恐惧火、恐惧雷电一样,我不觉得本能是那么容易克制和改变的。”
伊戈尔直视前方一动不动:“那么……您有想过毁灭吗?”
看,一切话题总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前,阿撒托斯和伊戈尔也针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探讨。
然而事实是,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在巨大的力量差面前,讨论的结果只能有两点:无法落实的承诺,和不顾一切的盲信。
阿撒托斯又感觉到疲倦了。
与人交往,与人交流,尝试沟通,尝试理解。
永远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我没想过。”沉默片刻,他还是开口回答了。
“不……咳。”伊戈尔的喉咙又哑了,他清了下嗓子,继续说道,“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冒犯地说……您是否有过认为自己的生活缺乏‘生’的热情,或者说,与死等同呢?”
这个问题阿撒托斯没想过。
他又有点惊讶又有点茫然,看到车窗上倒映出自己蹙起眉的影子。
“我希望您不会因为我偶尔对您想法的揣测而生气。”虽然这么说着,伊戈尔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从一开始我觉得您或许对人类社会不感兴趣,而到现在我已经数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您似乎对任何事物都缺乏热情,当然无法吸引您的注意更加不是您的问题。”
他顿了顿,说道,“只是,您在睡着的时候和醒来的时候,究竟是否会觉得有区别呢?”
“……”
“我相信您喜欢我。”伊戈尔低声道,直接这么说仍然令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耳尖又红了,表情却很严肃,“您也逐渐开始喜欢人类这个物种,只是这份喜欢对您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我的生命和您相比实在太过短暂,而能够与您共同生活的时光可能不足您记忆的万分之一。”
“伊戈尔,尤里说得对,你有时候过分谦虚。”
“……这点我们可以之后再讨论。”伊戈尔尽力盯紧窗外的云,因为看的时间太长眼前都有些发花,“既然您也不否认我刚才的说法,那么您是否觉得,”他哽了一下,眼圈居然红了一瞬,“觉得自己的生与死、存在与否、睡着还是醒着、能不能够进行交流……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阿撒托斯竟然无话可说。
“您从来都不想毁灭世界……您根本不在乎。”伊戈尔声音有些发抖,“生物的求生本能、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未来的追求、对爱与恨的交流和探讨,您都不在乎。您的确喜欢着人类,但是连自我存在这一点都模糊不清的状况下——”
“没那么严重。”阿撒托斯坐立不安地按住屁股下的椅子,“我不会死,不会得病,不会因为感觉无聊就一睡不醒。”
他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份承诺太虚假了,他清楚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就像个站在玻璃柜子外面的人,透过伊戈尔这块小小的展示屏去感受一份别人的喜怒哀乐。在他们的联系不那么紧密的时候,他也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想着——真没意思。
这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没意思。
可是多稀奇啊,阿撒托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然而伊戈尔却对此心知肚明。
更奇怪的是,这个人不担心他在愤怒的时候毁灭世界,却担心他在觉得无趣的时候毁灭自己。
蚂蚁担心跛脚的大象过不去河沟,不好笑吗?
阿撒托斯怔怔地想着,无意识地揪紧了椅垫。
悬浮车是自动驾驶的。
两个心不在焉的人和神谁都没有管那个指针抖动的仪表盘,全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过了一会,伊戈尔握住了阿撒托斯的手。
他的手很凉,应该是刚才情绪激动的缘故,还带着点未干的冷汗,阿撒托斯能从他指尖感受到跳动的脉搏。
这只手是如此的有力量,它才在十几分钟以前提着那柄金属光泽透亮、形状优美设计精良的手|枪。
如果必要的情况下,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很多人或非人的生命。
但是阿撒托斯却只能在其中感受到某种不安的颤动。
“您刚才是第一次表现得那么生气。”这只手的主人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竟然会因此觉得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