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伊戈尔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您的脸怎么了?”
祂的脸颊右侧眉骨处有一道可怖的黑色伤痕,像是被岩石覆盖的地表裂隙一样,一直延伸到额角位置,单是看上去就觉得很疼——不过阿撒托斯本‘神’应该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神明恹恹地说道。
严格来说,伊戈尔还是头一次见到对他“不假辞色”的阿撒托斯,复杂的心情当中还添了几分新奇。趁着对话的功夫,他把这时候的神明从头到脚细细地端详一遍。
阿撒托斯这时还有一头柔顺的黑发,一直垂到祂的肘弯。祂的相貌与外在年龄和伊戈尔印象中的差不多,不过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更重,眉眼间的神色也更冷淡,甚至于有种冷酷的厌憎感。祂身上披着的袍子不是伊戈尔见过的款式,要比人类印象中的更加宽大,质地看着有点像麻布,这让祂从袖口伸出来的腕骨简直如同被稻草包裹住的枯枝一样,显得坚硬而又锋利。
那件袍子上还有一些不注意就没法发现的装饰品,伊戈尔没来得及更仔细地观察,只看到几个圆形的深褐色纽扣、几根吊在银链上的金属制品、还有一些石头和骨头雕琢成的饰物。
不过祂手中拿着的西瓜皮严重削弱了祂带给旁观者的恐惧疏离感。
因此,伊戈尔虽然心情微妙,依然沉着地说道:“我是您的眷者,自然有必要关照您的身体健康状况。”
神明莫名奇妙地瞥了他一眼,想了想问道:“不用那么麻烦,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祂将西瓜皮放在地面上,“看在它的份上,我可以回应你的请求。”
啊……所以一片西瓜值一个愿望?
早知道祂这么喜欢西瓜,以前应该多买点的。
伊戈尔咳嗽一声,在阿撒托斯俯看过来的冷漠视线中说道:“那么,就请您告诉我您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如果阿撒托斯将心里的吐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怕不是要骂一句‘妈的智障’。
祂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见伊戈尔一副不打算改变主意的样子,不怎么情愿地道:“没有反悔的机会……这是因为我还不怎么熟悉人类的躯壳。”
神明抬起手,生涩地抚摸着脸上的伤口:“太奇怪了,虽然已经去掉了很多麻烦的限制,但这具身体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脆弱太多了。”祂将另一只手举起来放在眼前,五指张开又合拢,困扰地活动着指关节,“会疲倦、饥饿、疼痛也就算了……”还有那些复杂的、被神经和激素影响的情绪,孤单,快乐,悲伤,满足。
阿撒托斯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祂不太能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虽然无法理解,也无法真切地感受这具身体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就像隔着屏幕看电影一样,观众要怎么想象角色们的悲欢离合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它们切实地存在着,就像4843总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过来找我。”
阿撒托斯:“我没有心情不好。”
“你有。”机器人没有介意祂的反驳,认真地说道,“我的数据分析处理结果告诉我你有。”
它说有那就有吧。
阿撒托斯不怎么在乎。
祂有兴趣关注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无数个时间点在祂眼前跳跃不歇,宇宙不断诞生又不断毁灭,世界重复着从无到有的过程,祂沉眠着、做着梦、感受着这一切。
不过总有一部分生命比较特殊。
人类有一句话叫做‘人的一生不会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流’。
阿撒托斯得说,祂不会梦到两个相同的‘人’。混乱的时间与空间当中,祂遇见的每一位个体都独一无二。
4843是这样,眼前的人类也是。
你看,还是头一次有‘人’会用一个许愿的机会问祂,‘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没错。”伊戈尔说,“人类有着自己的弱点,您觉得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阿撒托斯有心提醒他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但不知怎么祂还是回答道:“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吧,这只是随便的一个尝试。为了把自己的一部分塞进这个壳子里面,我抛弃了很多暂时没用处的东西,不过现在还是觉得有点挤。”
祂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刚才吃到的西瓜没有味道,是不是味觉出了什么问题?”
伊戈尔眨了眨眼睛,提醒祂:“您也没有痛觉。”
“唔。”神明应了一声,眉毛皱在一起,看上去苦恼极了。
人类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现在觉得祂可爱极了……也不是说平日里的邪神不可爱,但刚出生学着走路的猫猫和成熟的大猫可爱的方向也有很大区别。伊戈尔又咳嗽了一声,清空自己的想法,正色道:“没关系,您可以挑那些长得好看的东西吃。”
阿撒托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阿撒托斯恍然大悟。
阿撒托斯看着眼前的人类,礼貌地提出问题:“我觉得你很好看,但是人类好像并不提倡同类相食?”
“……”
“要入乡随俗。”神明盘着腿说道。
现在他们并排靠墙坐在了地面上。阿撒托斯身上的疏离感消散得差不多了,让伊戈尔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我和一些将死之人做了交易,带走了组成他们的一些重要的碎片:记忆,思想,习惯……”祂平静地说道,“当有了数十万数百万个样本之后,想要塑造这样一个身体是很简单的事。不止是身体,我现在的思维方式,一部分行为习惯都受到了影响,而且随着使用这具身体时间的延长而变得,怎么说,在你们眼中会变得越来越‘正常’。”
“您想要什么呢?”伊戈尔情不自禁地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阿撒托斯看着自己没有血色的指尖,祂透过皮肤看到了流淌在血脉中的某些东西,“没有什么理由,从一个时间点跳跃到另一个时间点,从一颗星球来到另一颗星球,从宇宙的起点走到宇宙的终点……”神明漆黑色的,没能倒映出任何事物的眼眸转而落在伊戈尔身上,“我把它当作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
说完,祂又自言自语道:“也许会说出这种话的我也是因为受到了人类躯壳的影响。”
“旅者都是有家的。”伊戈尔说道。
“我没有那种东西。”神明扬起苍白的微笑,“这片宇宙属于我。”
下一刻,祂的手被另一只带着温度的人类的掌心覆盖住了。
阿撒托斯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僭越的行为举止到底是出自谁的纵容——总之祂愣了一下,听到身边的人类又重复了一次:“旅者都是有家的。”
祂的笑容扩大些许,半侧过身挑起人类的下巴稀奇地看着他:“你的下一句话会不会是,‘这里就是我的家’?”
看来您从这种时候就开始培养在互联网上进行娱乐的习惯了?
伊戈尔闪过这个想法,镇定地说:“不是,在另一颗星球,另一片星系。”
“嗯,大预言家?”阿撒托斯冷哼一声坐了回去,“你不是说你是我的眷者吗,我命令你再献祭两片西瓜。”
不知道是不是祂的错觉,总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在这样没意义的对话间消退了不少。
或者真的是刚才那片西瓜的功劳?
不怎么熟悉人类身体的神明狐疑地想。
伊戈尔答应了祂,并且邀请道:“您想不想出去走一走?今天是平安夜。”
“平安夜是什么?”
我也是下午才听说了这个名字。
伊戈尔说:“是个很盛大的节日。”
不知道被哪个单词触动了心神,神明站起身,罩上兜帽将自己藏在暗处。
“好吧。”祂闷声道,“我不讨厌仿生人,它们出现的地方人类会变少。”
“我也不讨厌它们。”想起了雨果的人类眉眼柔和,“我有个朋友是仿生人。”
“……真的?”阿撒托斯怀疑道,“它叫什么名字?”
“雨果。”伊戈尔回答,“虽然看过维克多·雨果的文章却对文学一窍不通。”
神明“啧”了一声。他们绕过这栋房子里其他人的注意,静悄悄地来到了已经被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的街道上,身边环绕着飞虫、蛐蛐和蛙类的鸣叫声。一派祥和的气氛之中,阿撒托斯开口:“西瓜呢?”
人类闷笑一声。他仓促地吸了口气掩盖住笑意,轻声道:“恐怕现在水果店已经关门了,我去便利店买一点蛋糕或者棉花糖?”
哦,他们还没有钱。
这个问题比较严峻,哪怕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伊戈尔也不想依靠偷窃不劳而获,这是原则问题。远离了据说被仿生人袭击过的地区之后,周围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和巨大的圣诞老人贴纸。哪怕澳洲十二月份正是盛夏,也有人在干燥闷热的夜晚穿着厚重的红色大衣、带着圣诞帽和白花花的胡子,微笑往路过的孩子们手中塞小礼物。
这里是如此生机勃勃,让人无法想象数年后会变成白茫茫一片死寂的星球。
烟花在空中爆炸开来的响声打断了阿撒托斯的回复。
他们一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亮如白昼的广场上正在举办大型活动,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举着伊戈尔看不懂的牌子路过他们身边。注意到他的视线,女孩快乐地挥舞着牌子说道:“你们好!那边有免费的热狗和饮料,可以随意取用!啊,情侣还可以领取水果拼盘~”
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看着伊戈尔和阿撒托斯交握的双手。其实没有什么‘只有情侣才能拿取’的规定,她只是在热烈的气氛中想要开个善意的玩笑,“当然啦,如果你们不是一对也……哇!”
伊戈尔忽然转过身,在阿撒托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揽住祂的腰背吻了上去。
短暂地接触过后,他回过头对女孩儿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谢谢你,请问水果拼盘里有西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