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对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大决心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 同样她觉得不可理喻。
于是她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转移到安妮的临终祈求上:“陛下,对于安妮最后的请求, 您真的打算视而不见吗?”
“你想让我去见她?”国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所有的真实情绪。
“我只是想到了凯瑟琳王后。”凯瑟琳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安妮没有凯瑟琳王后那样的虔诚和真善,但她也许会有一些东西,最后和您诀别。”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凯瑟琳静静等待着。
“papa,”伊丽莎白公主的注意力终于从饼干屑转移到了面前的国王身上,她含混吐出了从乳母那里学来的单词, 然后期待着这个大家伙能再给她一根饼干。
国王从善如流地从饼干盒里捡出来一根,但他没有交给她, 而是用它敲了敲小公主的脑袋。
“你是个累赘, 小东西,”国王却道:“你把事情变得复杂了,不过所有人都该庆幸你是女孩, 这样又比男孩简单太多了。”
伊丽莎白一把夺走了他手上的饼干,像个胜利者似的叫了两声,然后她仰着头看了凯瑟琳一眼,试图把饼干塞到凯瑟琳的鼻孔里去。
凯瑟琳假装咬了一口饼干,这把小公主逗得高兴坏了,然后她又乐此不疲地重复递给凯瑟琳饼干棒。
“她在投喂我,”凯瑟琳道:“这么小的孩子她知道分享, 她具备她的母亲没有的品质,公主和王后应该分开,不是吗?就算她有母亲的一半血统,另一半也是国王的。”
“她的母亲势必会遭到废黜,”国王盯着她,却很快转移了目光:“她会随着她的母亲失去身份,变成私生女。鉴于我将来绝不可能为她母亲恢复地位,所以她只可能一辈子都是私生女。”
“根据继承法,的确如此,”凯瑟琳没有被他吓到:“但人间的法律,统归于国王裁定,最高法官和红衣主教都是国王任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至尊法案》中的规定,您没有什么不可更改的东西,只有想和不想的分别。”
国王发出了一声充满意味的笑声:“看来我制定的法案第一个被用来对付我自己。”
“您作为国王的privilege,”凯瑟琳道:“鉴于您将来一定会有儿子,那么女儿的身份不管是私生女还是公主,都不会超越王子,所以给伊丽莎白一个合法的地位,让她一生能过好,是您的仁慈。”
“我将来一定会有儿子,”国王道:“是吗?凯瑟琳,你从何笃定呢?”
“当安妮失去王后的身份,”凯瑟琳就道:“您肯定会拥有另一位高贵的王后,我觉得王后的桂冠不会空置太久,想必她会令您满意,并为您诞下期盼已久的王子。”
“这是个预言,还是我们期待的东西?”国王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对她这句话显然非常在意。
“是我们期待的东西,”凯瑟琳就道:“所有人都会期待这个王子的诞生。”
“如果你的确是这么想的,”国王很满意:“那我会考虑伊丽莎白的身份的,不得不说,你是个大度的女人,不仅规劝我见安妮,还要为她的女儿争取权益。”
凯瑟琳哄了哄伊丽莎白,小公主看上去终于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了。
她将小公主手里的饼干棒抽出来,将孩子的一半侧脸对国王示意了一下。
国王看上去完全不明所以。
“……我以为您会给丽兹一个晚安吻的,”凯瑟琳惊讶道:“您从来没有给过吗?”
国王看上去似乎僵硬如木头,他咕哝了一句仿佛凯尔特人的语言,才试探着低下头亲了口伊丽莎白的额头。
伊丽莎白的鼻子里喷出了一个白泡泡,砰地一声破灭了。
国王的神色明显软下来,他又刮了刮小公主的脸颊,“现在能被一块饼干满足的孩子,将来可要问我要的更多。”
“但国王从不吝惜给予。”凯瑟琳道,不然玛丽是怎么获得多塞特两百顷的土地的呢?
“走吧,”国王仿佛笑了一下:“回去睡觉,太晚了。”
被拘捕在伦敦塔审讯的女仆和女官们被陆续放回,伊丽莎白身边恢复了二十五个女仆的待遇,但凯瑟琳只是从中挑选了三个,她不需要太多。
现在小公主正在适应走路,凯瑟琳常常自己走出去十来步,让她摇摇晃晃地跟上。小公主充满了探索世界的欢喜,她当然跌倒了好几次,但每次身后的女仆只能干看着,却不被允许上前去扶。
“埃菲亚斯调配的痱子粉很管用,”凯瑟琳看着小公主的胳膊:“明天可以再问他要一点。”
“其实我看不出这家伙比寻常御医高明在哪儿,”玛格撇撇嘴道:“不过小姐你对他很器重的样子,这可增长了这家伙的傲气,我看他手里经常捧着厚厚的医书,见人也不怎么搭理。”
凯瑟琳的目光越过她,却看到了宫外伦敦塔塔顶的灯火。
“怎么了,小姐?”玛格道。
“伦敦塔塔顶燃起灯火,这是国王驾临的标志。”凯瑟琳道:“国王去看她了。”
国王的车驾抵达了伦敦塔的大门,克伦威尔急忙出来迎接:“陛下。”
国王没有说话,他一路上都在沉思。
克伦威尔将他领到告解室中,“今晚克兰麦主教也在,他是来聆听安妮的最后一次告解的。”
“……我忠诚祷告,为我在炼狱洗脱罪孽而祷告,对我犯下的罪孽,无可指摘,无可逃避,无可饶恕。”安妮一字一顿道:“我心甘情愿蒙受炼狱之火的炙烤,感受那钻心剜骨的疼痛,但我并不畏惧,我知道我的灵魂所接受的一切责罚,都比不上我失去所爱的痛苦。”
国王停在了门口。
“我曾获得过,所以我难以忍受失去爱的痛苦,”安妮道:“我为了挽留国王日渐消逝的爱,做出了许多挑战极限的事情,我忏悔。如果初入宫廷的我看到现在我的模样,就不会进入这座监牢。当人的心冷漠地只剩下空洞,那她所处的地方就是监牢。我坐了整整三年的牢。”
克兰麦坐在椅子上,安妮跪在他脚下,将双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但我做的许多事情中,不包括背叛国王,”安妮道:“我从没有背叛过他。我并非说我一直对他谦卑贤淑,我有很多时候无法忍受他对我的指责——但除了这方面,我再无任何其他方式违犯于他。我的心和我的肉·体,全都属于他,从一开始到现在,直到死亡。”
“你是否还有其他的忏悔?”克兰麦道:“对海伦娜和詹姆斯爵士的?”
“留我在面对他们的灵魂的时候忏悔吧,”安妮摇头道:“在人间我感谢他们,你不懂我说的话,我通过谋杀他们的方式,走到了国王的身边。我感谢他们。”
克兰麦摇了摇头,他站了起来,却看到了国王:“陛下。”
安妮的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她缓缓站了起来,回过头来看着国王。
“你们都下去吧。”国王道。
克兰麦和克伦威尔将房门关上,他们站在外面,克伦威尔忽然道:“你觉得她是为了延长生命而做这样的祈祷吗?”
“如果你看得出来,”克兰麦道:“那国王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不是。”
他们等在门口,良久却听到了里面的歌声。
“俄耳浦斯之歌,”克兰麦摇摇头:“难以想象她这时候居然对着国王唱歌。”
这歌声清歌婉转,美妙的旋律仿佛真的飘荡在空中。
“这首歌你知道我最爱的,亨利,”安妮道:“俄耳浦斯他拿出金琴震颤地弹出一曲歌,那琴声就连冥顽的石头都为之流泪。为了再见见妻子,他不惜自己的生命,舍身进入地府。地府是一个凄惨可怖的境界,那里黑暗冷酷、悲凉愁惨。可他的琴声打动了冥河上的艄公,驯服了守卫冥土大门的三头恶犬,甚至感动了复仇女神。”
国王终于道:“是的,他得到了妻子的灵魂,他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出了死关,穿过幽谷、渡过死河,终于看到了人间的微光。”
可他又忘记了他不能回头,他回过身来想拥抱妻子。一切像梦幻一样消失,死亡的长臂又一次将他的妻子拉回地府。
“我是欧律狄克,一直等待着丈夫的拯救,”安妮道:“我期盼着你伸手将我拯救,从一开始就盼着,我属于地府,因你而看到了人间的光。”
国王的眼中终于有泪光一闪而过:“我们都死了,身躯留在伊利昂,那是英雄的故乡,长眠的地方。”
安妮终于明白,俄耳浦斯没有救得了他的妻子,而国王从一开始就不是俄耳浦斯。她的丈夫是英雄奥德赛,归属于人间的、光荣的国度。
她的歌声暂时地停止了他,使他短暂地忘记了归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然而她并不能使他在自己的怀里终老一生,当歌声停止,那雄心和壮志还要回来,那故乡和亲人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还要踏上征程,一往无前。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不动写不动写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