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易卓棣结束工作返回车里的时候，正好从车窗外瞅见她一颗头耷拉在安全带上，睡得谨慎小心。

他在车玻璃外站了一会儿，在上衣兜里掏了下，最后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浅笑了下。他的身影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和车里女人的影子相互交织，分不出彼此的边界。

不远处，司机小王正急匆匆的往车的位置跑过来，待他气喘吁吁的停靠在车旁，刚把车门打开，易卓棣在车身一侧冲他按了按手，“我自己开，你先下班吧”，小王点点头，将车钥匙递给了易卓棣，提前下班了。

成思危醒来的时候，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车子在动，车窗外的风景正快速的向后倒退着。

或许是刚才睡觉的姿势不舒服，她的鼻子一侧不通，揉了揉自己的鼻头，这才感觉通畅了点。当飞远的意识返回旧主，再次落地时，她突然就扭头看见了正直视前方，专注开车的易卓棣，正值下午5点，冬天的江城白昼愈发的短暂，不到5点，太阳就已经急吼吼的要收工回家，夕阳开始冲破云层在万水千山，在芸芸世间里唱响一曲晚霞交响曲。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笔直的光线也开始折叠弯曲，将他的脸庞镀上一层坚定的神色。

“醒了？”他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嗯，醒了，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她有点抱歉，毕竟作为董事长秘书，她不够称职。

“这份工作很累？”

“啊？”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下，“不累，只是第一次做秘书，做了很多无用功”，她垂下头，有点沮丧。

“怎么，这就难受了？”他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摇摇头，调整了**体，扭头对他说着，“怎么会，我一向都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

易卓棣扬起了嘴角，肯定的说着，“那倒是”。

她看着他嘴角的那一抹笑，知道他的肯定是指什么事情，她懒得去想那么多，转头看向窗外，看见写字楼里涌出的白领，看见男男女女在明暗交替的黄昏中眼波流转，看见超市门口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们，估计他们都赶着回家做饭呢。回家！做饭！对啊，她这才猛的想起了昨晚答应了婆婆今晚要早点回家的。她抬手看看时间，下午五点三十分，看看现在汽车所处的位置，市南区华润万家超市，离这里最近的是地铁二号线，坐这条线可以直达她家附近，嗯，就这么办。打定主意，她扭过头，对易卓棣说着，“那个，董事长，接下来还有工作上的事情吗”，她的语气在易卓棣听来似乎是不怀好意？

“你有事？”

“嗯”，她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易卓棣心想，真是个不会迎合的人，这哪有做秘书的悟性。“我昨天答应了我婆婆，今晚回家陪她吃饭的”，她见易卓棣神色一凝，赶紧补充道，“董事长，您放心，我一定会回去好好反省我今天的错误，明天一定是一个完美的董事长秘书在您面前。”她的变态言辞诚恳，模样娇俏，恍惚间，五年前那个大学校园对着他撒娇的小女孩又回来了，那时的她，也是这样，“亲爱的，你就带我去吃辣的吧，我的牙都不疼了，好不好嘛”，她像一颗麦芽糖，又粘又甜，却不会腻，而他总会宠溺的吻吻她的额头。那时的时光太美好，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似乎每天都有五彩的泡泡，他给她他能够给的，让她吃饱穿暖，让她不被人欺负，让她安心学习而不被生活琐事打扰，可是，他还是与她分道扬镳，这一别竟是五年。

他的神色暗淡了下来，正好红灯，他顺手拿起右边的矿泉水，拧开瓶盖，浅浅的喝了一口，成思危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瞬间把她的此刻关注点捕捉了进去，“你回去吧”，他淡淡的说着。

“谢谢董事长”，她诚恳的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前方，小声的说着，“那个，我就在前面下”。

“你家不在这儿”，红灯一过，他边说边加大油门往前直直的开去。

成思危闭上了嘴，许久才缓缓开口，“谢谢。”

易卓棣刚刚将汽车开进小区，成思危就看见婆婆潘璐正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她双脚正不停的交替着。“妈~”，成思危打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冲潘璐挥挥手。“坐好”，易卓棣温柔的嘱咐着，成思危缩回了身子，乖乖的坐好，可心情却明显得变好了。

车子稳稳的停好了，随着成思危的下车，车外的冷气钻了进来，易卓棣吸了口冷气。看着她走过去，很亲密的挽起了潘璐的手臂，朝着楼道走去。轰“的一声，成思危感觉到身后的汽车已经离去了，可是她还是情不自禁的回过头看了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不过到头来她也只能笑笑自己瞎想。

潘璐一大早就出门买菜，人老了，再加上这一两年家里接连出事，让她对一日三餐这样习以为常的事情也丝毫不上心，今天她是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做出了一桌子菜，大部分都是成思危爱吃的。

成思危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摆好的鱼香肉丝，水煮肉片，干煸肥肠，干煸四季豆，还有一盘炸肉圆子。她一边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一边笑吟吟的对着潘璐说，“妈，做了这么多我爱吃的菜呀”。说完，便拉着潘璐坐了下来。“知道你爱吃这些，多吃点，你看看米瘦成什么样了”，潘璐边说边将碗筷摆好。婆媳俩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成思危工作忙，下班时间不固定，而潘璐又没法一直等着她，老年人到了点就犯困。

成思危和潘璐面对面坐着，橘黄色的灯光照的屋里的人儿模样可爱，客厅里的电视里又开始播放着肥皂泡沫剧的预告。成思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潘璐做的菜了，以前一大家子在的时候，潘璐总会像今天一样早早去菜市场买一大框家人爱吃的菜，刘青山爱吃鱼，自家老头爱吃黄豆，儿媳妇爱吃辣的~尽管她之前不清醒，可至少对家人的嗜好还是牢牢刻在了潜意识里。潘璐抬眼看了看成思危，她正埋头挑出肥肠里的花椒，一张小嘴像被上色了一样，红红的。她举起一双筷子往碗里随便夹了块菜，正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妈，你夹的是辣椒！”，成思危及时叫住了她，潘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不在焉，她笑了笑，将碗里的辣椒夹了出去。

成思危已经放下了筷子，起身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了潘璐面前。她坐下后，将凳子往潘璐身边挪了挪，双手顺势就叠着放在了桌子上，因为重心的转移，她耸起了左肩，拉下了右肩，一张脸转向了潘璐，她想了很多开口谈养老院的方法，可最后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坦诚的谈谈，人越老就越怕孤单。

“妈，我那天去帮你拿手机的时候顺便看了看那里的环境”，成思危语气轻松。

“那你觉得可以吗？”潘璐犹豫的询问着她的意见。

“各方面都行”，她一双眼睛看着潘璐的反应。

“那我就过去？”潘璐的声音明显低落了不少。

一双手忽然就把潘璐抱了过去，另一双手则轻抚着她瘦削的背，成思危像哄孩子一样将潘璐圈在了自己的怀中，“妈，那养老院各方面都好，可是没有家的样子，有你在的地方才有家，您是我的妈妈，我要养着你，我也养得起你”。

潘璐的身体轻微的抖动着，她回过身体，动容的说着，“妈怕自己是你的负担，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有好的姻缘去追求，以后让人家知道你带着前夫的妈，这谁家的孩子都会隔应的“。

成思危眼睛湿润，尽管早已猜到婆婆的用心，还是为她如此替自己考虑而感动，也算自己不济命运中的一点好运气吧。

“妈，姻缘都是天注定的，那接受不了的自然不是好姻缘，您老就好好的在家安享晚年，多下楼走走，多和院里的叔叔阿姨聊聊天，您在我举目无亲时~帮我，您是我的亲妈”，两行泪水顺着成思危的脸颊缓缓流下，她说得都是肺腑之言，父亲过世后的那段灰暗日子，是他们一家没有背弃承诺，护住了她，给了她一段平淡幸福的小日子。她是得过恩惠的人，又怎能因为日后不确定的姻缘而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呢。

潘璐不再说话，一双手不停的摸着眼泪，可眼泪却是越积越多，怎么抹都有，成思危赶紧去拧了湿帕子过来，看潘璐这个样子，怕是又想起了刘青山，“妈~妈~妈~”，她尾音拖的很长的唤着潘璐，像一个尽心尽力哄大人开心的小孩，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潘璐，她叫一声，潘璐就点一下头，她再唤一声，潘璐就再点下头。直到潘璐笑了起来，成思危才不再继续。

哭一场，哄一场，桌上的菜在冬夜里迅速的凉透了。可婆媳之间把心里的那点顾虑说开了，反而将婆媳之间的感情升华成了愈加坚固的亲情，她替她遮风避雨，她也替她守好这唯一的寄托。

成思危收拾着厨房，把潘璐硬生生的拖到客厅上休息。忙了好一阵，又去洗手间洗了脸漱了口，这才回到客厅陪潘璐看看电视。

潘璐已经给她泡好了一红枣薏仁杯茶，虽说才初冬，可成思危一到冬天就会手脚冰凉，以前刘青山还在的时候，为了怀孕生孩子，潘璐带着她去看过老中医，那老中医说她是湿热体质，要多祛湿气，本来一直都坚持喝着的，可刘青山的突然离世，一家人支离破碎的，谁还有心思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再拾起，心境也有了大变化，往前看，不回头。

“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潘璐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

“嗯嗯~”成思危正端着杯子喝茶，囫囵的应和着。

“那个，之前给咱们送沙发的那个人在追你吗？””

“啊，什么？”成思危愣了几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潘璐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易卓棣。她抹了抹嘴皮上的水渍，语气颇为自嘲，“他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他对我不过就是以前的同学友谊，多帮衬而已”。

潘璐点点头，“那样的身家样貌看着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她似乎有点放心，又开始嘱咐，“妈就希望你找个普通家庭的孩子，过点小日子就行了”。

“我知道的，妈，不是我的我不敢奢望”，成思危酸涩的回应着潘璐。

翌日，成思危强行起了个大早，昨天一天的失误今天不能再犯，她不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

刚一走出楼道，她就被在门口徘徊的寒气见缝插针的缠住了，她左躲右闪也没法幸免，才有出五十米，这清晨凛冽的寒风斗让她从肌肉到骨头蒙上了一层冰霜，无奈之下，她只好一鼓作气跑回家，往大衣里又加了一件加绒的保暖衣，“果然不年轻了，不敢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只是被一群人从后面被迫的挤上公交车后，她才意识到这加绒的保暖衣就像挂满了密密麻麻小虫子，弄得她整片背痒痒的。好不容易又被迫的挤下公交车，她理理挤出褶皱的大衣，适应了外面的冷气，这才往集团大楼的方向走去。

“叮”，电梯抵达了25楼，走出电梯，她的眼睛不自觉的就看向了董事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她呼出了一口气，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很好，离董事长到达还有1个小时，她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她在茶水间打开咖啡研磨机，往里面舀了大勺咖啡豆，放进去让它自己研磨成粉，易卓棣喜欢在清晨来一杯醇香的黑咖啡，成思危第一次往机器里倒咖啡豆的时候，就被这浓香的味道迷得神魂颠倒，细细闻来还有些许炭烧的香味在其中。黑咖啡交给咖啡机，其他的事情就只能由自己这个苦力来做喽。

说干就干，成思危将大衣随意的挂在椅子上，在键盘上将一天的会议资料整理成册，然后再清理下今天外出采购的清单，最后将会议安排与行程发送到易卓棣的内网邮箱内。忙完这些，她拿着打印好的会议资料去复印，不一会儿便抱着整整一百份资料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刚坐下，就听见茶水间咖啡研磨机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大楼的暖气已经开了，成思危身上一阵发热，想着先倒好咖啡再去洗手间把保暖内衣脱了，她将两个袖子往上挽到了头，露出两只白嫩的手臂，起身往茶水间。

易卓棣今天起得略微有点晚了，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翻来覆去的都是成思危身影，越想越烦，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沉沉睡去。易卓棣身穿一套黛色西装，外搭浅咖色大衣，他一走进集团，就像模特走在了属于自己的T台秀场上，自信满分，有模有样。

办公室门已经打开了？易卓棣习惯性的往成思危的位置看了看，只有一件大衣随意耷拉着。他推门而入，脱下了大衣，松了松领带，他一向不爱穿正装，觉得拘着实在不舒服，可今天下午要去市政府参加一个项目推介会，这种场合自然要全副武装。

“咚咚咚”

“进来”，易卓棣没有抬头，他正低头看手中一份资料。

一双仿佛像象牙雕成的小手突然就伸进了他的视线内，他看见那双手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发光，情不自禁的，他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了成思危的目光，短暂接触过，他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移开了目光。成思危将咖啡放在了他的手边，退了出去，他依旧低着头，可她刚才分明看见他眼中居然有了一丝不多见的柔情。

一个上午，易卓棣居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呼叫她。成思危也来不及细想，昨天堆积的工作还没有做完，继续堆砌铅字吧。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些原本跳跃着的字开始集体往下坠落，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成思危摇摇头揉揉眼，想让自己变得清醒点，可丝毫没有好转。她的眼前一片雾气，怎么也去驱散不开。

她摸索着拉开抽屉，摸到了眼药水，几滴清凉的眼药水进了眼睛，睫毛瞬间被打湿，她仰着头不让眼药水流出来，可还是有调皮的从她的眼眶中溜了出来，从眼角轻轻的往耳后滑去。

易卓棣站在她的桌前，看着她眼角的泪滴，本能的伸出手想去拭她脸上的泪水。他知她有苦衷，却始终不知她的苦究竟有多深刻，才能让她这般恣意泪流而不自知。一声无力的叹息从他的心底传来，空落落的，不动声色的，分开的那五年，

她没有破茧成蝶，他也没有涅槃重生。一切都像回到了原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