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城很大,光是纵横交错的街道就大大小小三十余条,还不包括那些阡陌交通的狭窄巷弄,其上店铺楼阁酒肆数不甚数,每年到此的游客商贾,或者是那些仙家游历的弟子人数,造就了如今落叶城的繁华景象。
一路上赵封镜的脚步极慢,环顾四周,好像这么多年未曾下山,这里的街道巷弄,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走入一条名叫九耳街的街道,相比其他邻街的喧嚣热闹,此地颇为寂静,零零散散的几处店铺都是买些老百姓不经常用的物件,例如木雕,寿材等。
来到一棵粗壮柳树下停步,抬头看向枝繁叶茂的树冠高处,柳叶茵茵,还有飞鸟筑巢其上。
柳树后面,是一座名为“罄竹院”的书铺,生意冷清,铺子门半遮半掩,大有客人不入主人不求的迹象。
赵封镜没急着进门,而是在树下驻足良久,似乎是想起了当年一个孩子孤零零坐在门口抬头望天的场景,那时候的他其实觉着没什么,至多就是有些孤单,人生地不熟的,好像能做朋友的,只有从不言语的老天爷。
恰逢此时,半遮铺门被人打开。
一个身材消瘦,满脸蜡黄的中年男人走到门槛前,看到少年后也是愣了愣,然后笑意温醇道:“来了?”
一袭洗得发白的儒裳,加上男子面容,没半点精气神。
赵封镜点点头,神色平静道:“好久没回来了,这些年身体可好?”
无论是言语还是神情,全无半点父子之间的久别重逢。
赵蕴初弯腰搬了两条椅子,乘着和煦日头,坐在铺子屋檐下,“还好还好。”
赵封镜也坐在中年男子身边,沉默半晌问道:“我遇到一个道士,他自称清明。”
“哦,他是我一个朋友,早年前遇到的,道法与为人都不错,对了,你有没有喝过他的一碗酒水?”
赵蕴初的回答很是随意,眼神中多了几分缅怀神色。
少年点头,“听他的意思,境界应该很高对吧?”
赵蕴初没理睬自己儿子的问题,摇头笑道:“他的酒水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等你登高之后就会明白此间含义,修行修行,境界固然重要,可做人识人,不能光凭境界划分,有时候或许会很管用,可有时候会很没用。”
赵封镜点头,“放心,再怎么说我都是你这赵氏第一天才的儿子,这点浅显道理还是懂的。”
提起赵氏,少年没来由想到在灵兽谷中,赵蕴芝的那番言语。
赵封镜再道:“这些年下来,有没有赵氏的人来过书铺这边?”
“有的,不过你老子我做人还行,以前在家族里人缘挺好,所以也没什么恶心人的事情,至多就是喝一壶酒,旧事重提,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言语,没什么的。”
赵蕴初还是那样,还是赵封镜认知里的性子,不咸不淡,身在市井,却像一个方外之人,除了脸上光阴掠过的痕迹之外,从未变过。
赵封镜点了点头。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子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像小时候中年男子独自翻书看书,而半大孩子却开始擦桌子扫地抹去书上灰尘。
等到日头渐落,清风渐渐寒冷,赵蕴初揉了揉肩膀问了句:“饿不饿?”
其实作为修士,赵封镜现在已经很少需要食物充饥,不过少年还是点点头,提起地上的凳子走入屋内。
罄竹院内的书籍大多都是些野史之流,山野志怪小说,亦或者流传民间的文豪编撰,跟如今大川王朝国师设立的科举内容大相径庭,加上书铺所在比较偏僻,所以很少会有人到这来买书,故而这些年赵蕴初的衣食住行一直很清贫。
桌上的饭菜,一碟盐水花生,一碟醋萝卜,还有肉粒少得可怜的辣椒炒肉,赵蕴初还顺便拿出一壶多年舍不得喝的酒水,俗世酒酿。
“如今你是练气几层了?”
饭桌上,赵蕴初夹了一筷子盐水花生丢入嘴中,第一次问起修行进展。
赵封镜咽下口中米饭,回道:“还行,练气六层,不算慢。”
按照一般修士的修行进展来算,十五岁的练气六层确实不算慢,不过越往后,筋骨成型,血气稳固,练气筑基就会缓慢很多。
中年男人笑了笑,“你们这一代人虽说论境界攀升远不如我们那一代人,不过你们胜在底蕴厚,只要能够筑基,往后的修行进展只会越发顺遂。”
赵氏蕴字一辈同样是个大年份,期间涌现的天才人物以赵蕴初为首多达七人,能够顺利登高的不多,但成就都不小,比如当年排名第四的赵蕴敛,如今已是道印境修士,在四方山门担任一峰管事。
而被誉为赵蕴初第二的赵蕴芝,如果不是被剑道拖累,如今最少都是道印中期起步。
对于这些内幕,赵封镜所知不多,但也零零散散听说过不少,难免会将赵氏两代人进行对比,得到的答案却是压根没法比。
所以赵封镜的回答只有“不算慢”,而不是“还算快。”
不过赵蕴初所说的“底蕴”,赵封镜不太明白。
赵蕴初也没过多解释什么,灌了一口酒,多年暗伤积累成疾的脸盘上多了一丝血色,“蕴芝这个人就是心气太高,半辈子都在追寻战力极致,不然长老堂或者四方山门客卿的位置肯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也怪我,当年不该带他去往四方山门看那场宗主问道。”
当年四方山门曾与古庭宗有过一场问道切磋,往死里干架那种,四方山门宗主亲自出马,术法搬迁九座山峰作为天地牢笼,而古庭宗那边则来了个剑修,手持巨剑重剑无锋,却系数将山峰斩断,一分为二,就连那些术法衔接都被打散。那场问道,备受瞩目。
十万大山边缘驻扎的四方山门,铜命窟,洛水渊,还有古庭宗的弟子长老都已到场,一起看过术法通天,还有剑破万法。
最后,四方山门的宗主输了,被那剑修一剑刺穿丹田,从元婴巅峰跌落金丹。
也是那剑修的出剑风采,让那时候正直入门练气的赵蕴芝心生向往,可惜赵氏没有剑修前辈,只能靠着赵蕴芝在家族剑经中缓慢摸索。
这才导致赵蕴芝到如今还没破境跻身道印。
放下碗筷后,赵封镜道:“清明道人说,我娘也是剑修,对不对?”
赵蕴初夹菜动作微微有所停顿,回道:“是的,而且剑术很高,如果不出意外,现在最少都是元婴剑修起步。”
“为什么?”
赵封镜忍不住开口问道,既是在问为何会成为现在这幅惨淡光景,也是在问为何他会自废修为。
自己这父亲,身上好像还有很多秘密不曾被外人知晓,就像一处装满金银铜钱的屋子,却被赵蕴初亲自上锁,顺带还将钥匙吞入腹中,外人看不到,自己不能说。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我会解决,你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等境界足够高,能够护住自己的同时庇护身后人,那时你还想知道的话就去一趟逐鹿山,答案与真相,都在那里。”
“怎么解决?难不成成天看些书籍就能看出个长生大道来?”
赵封镜不知为何,总觉着自己这父亲的行事作风太过古怪,俗世之中倒是有一朝顿悟坐身成仙的说法,可这只仅限于传说当中。
“封镜,别用山上那些普通仙人的眼光看待世间,这个世道,要远比你想的要强大。”
赵蕴初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角,“长生大道自认做不到,但金丹元婴什么的可以想想。”
赵封镜愣在当场。
看到自己儿子这副模样,赵蕴初哈哈大笑,“开玩笑的,你还真信了。要是真能这么容易,那些文人士子还不得翻了天了。”
吃完饭,两人来到后院。
后院内栽种有一株桃树,竟是在秋末时分,花开映红,粉嫩桃花开满枝头,随夜风吹拂而落。
“你娘估计是名字的缘故,最是喜欢桃花,从开始修行之初,就在逐鹿山道场中栽种一颗春佳桃,无叶无果,唯有年年花开,这株桃树是当年我离开逐鹿山时顺手折断的一根桃枝,十多年过去,当年的一株枝丫也长成现在模样,还是襁褓的你也成了少年。如果你娘亲看到,应该会很高兴吧。”
赵封镜的娘亲名叫姚桃,逐鹿山蒹葭峰剑修。
“我娘”
赵封镜迟疑道。
赵蕴初摇摇头,语气满是哀伤道:“走了,就在你出生那天,我把她葬在那颗桃树下,等以后,我也会埋在那。”
“你到底想要做着什么?好好活着不行吗?”
赵封镜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心头发紧,泛起阵阵心酸之意。
枯瘦中年男人摇了摇头:“不是不能,是不想,人生最悲之事,心死大于身死。”
然后,这位从来没给过儿子温暖的父亲,第一次将手掌按住赵封镜的头顶,“所以啊,你得活着,活得好好地,替我和你娘多看看这世间的人,世间的事,还有大好山河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