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艳羡与愤懑的目光中,两人并肩而行。
花神祠人烟虽少,但规模却不小。
两人走走停停,直至走到一处由栅栏隔绝的花园地带。
园中花丛茂密,一些赵封镜叫得出名字与叫不出名字的,都在争相斗艳。
花丛中央,则是一棵等人高的梓木花。
枝干虬结,矮小粗壮。
其上有五彩花朵,大过牡丹。
花蕊之中,灵气凝结为一滩露水,光是那股清香之气,就令人垂涎欲滴。
梓木花本身不属于仙家山头的草木花卉,可这一株显然已经超脱凡俗之流。
“如果是换做别的地方,这种梓木花估计早就被人移栽或者直接毁之殆尽,许公子可能就看不到这样的美丽场景。”
楚歧玥开口解释这株梓木花的来历。
“传说那位建立起花神祠的神仙老爷弥留之际在此撒下一颗种子,随着仙人逝去,梓木花破土而出,死亡与新生相对,本来树木枝干应该更高一些,听说是有歹人夜间闯入祠庙,捣毁了梓木花辛苦百年生长的枝干,好在没伤及根底,重新生长问题不大,就是时日所需较长,可能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梓木花高过墙垣,外面稍稍仰望,就能将这副景色尽收眼底的场景。”
关于这株梓木花,楚家有条暗中规矩,谁都别打它的主意,不然别自己作死还连累家族。
总而言之,逛花神祠可以,但梓木花,想都别想。
赵封镜对梓木花没什么兴趣,不过在赵氏某些书籍上有过对百花城的记载,在这之中,就有关于花神祠和梓木花,所知虽说不多,但也同样不少。
“听说是那位庙祝老人不太寻常,连你们楚家都不敢招惹,不然按照你们的见利忘义的性子,可不会放着这桩不大不小的机缘不要才对。”
楚歧玥抿嘴娇笑,“没承想许公子才来百花城没几日,便能看到一个家族的心性偏向。很不容易了。”
赵封镜面无表情呵呵两声,“用看?”
光是城内百姓看见楚家人出门就得小心再小心。
其中所能感受的畏惧,惶恐,清晰可见。
想要知道某些人的心性,秉性如何,都不需要亲自去面对。
楚歧玥一翻白眼儿,没在此事上多说什么。
真没什么好说,龙生龙凤生凤,身为楚家子弟,自家什么样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但这些东西,不好与外人多言。
“那位庙祝老人,我每年都来这花神祠不下十余次,二十多年,能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那老人身上并无半点灵气涟漪,相貌变化也很大,草木枯荣,生老病死,他真很像个普通人。”
说像,实际上是楚歧玥也吃不准。
亲眼所见,可目力太浅,亲耳所闻,是知晓一星半点儿内幕消息的长老言语。
赵封镜点了点头,“要么是这祠庙内另有高人,要么是这位老人本身就非比寻常,至少不是我们能够看见这般光景。”
看过了美景,剩下的就是到祠庙内烧香。
赵封镜没什么祈福的习惯,问心无愧,何须安心之所。
不过这一趟,他可不单单只是闲来无事的瞎逛荡。
临近主殿大门。
楚歧玥想了想,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许公子不问问小女子的姓名?”
赵封镜连头都没回,“我知道你,楚歧玥,在楚家很有名的一个女子。”
有名确实有名,楚家上下不想知道她名头的其实很难,不过这个名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堪比青楼勾栏的女子,有钱就行,估计上过你的床榻男人,无论老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赵封镜此话,没留半点情面。
被人点破心中最后一层窗户纸,哪怕是对贞洁二字从来不曾看重的楚歧玥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赵封镜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笑意,不过很快便恢复正常。
“别误会,其实我对你这样的行事选择,没半点看不起的意思。”
女子脸色冷漠下来,狭长丹凤眸子微微低敛,“我呢比不得你们这些所谓的天才,而立之年便是筑基,这类资质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对一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定义为无妄破开练气的废灵根来说,我也曾努力过,拼命过,可付出的与得到的从来没成正比,久而久之,谁会不心生绝望?”
赵封镜问了个像是废话的问题,“你为何修行?”
然后得到的便是女子如同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天底下就算是位高权重到了极致的一国之主,哪个没渴望过长生?况且这条道路本身就在我们脚下,若是不能愈走愈远,等到人老珠黄,无芳也要自赏吗?”
楚歧玥重新趴在离大殿不远的池塘栏杆上,摸着自己的脸颊,看向水中倒影:“女子哪个不怕红颜易老,哪个不想青春永驻呢?”
“所以除了死,你可以用一切自己有的东西作为交换?”
赵封镜抬头望向主殿屋脊瓦片,哪怕过了千年百年,琉璃瓦早已没了最初的华丽,可依稀能见到当年之鼎盛风采。
楚歧玥没回答赵封镜这个问题,就这么看向水中倒影,微不可查的一点额头,久久无声。
一袭白衣摇头离去。
踏入主殿之后,第一眼见到的,不是神台之上姿容绝美,泥塑雕刻鬼斧神工的花神神像。
而是一个盘腿坐在神台之下的老人。
一身素衣,却书写有无数梵文,墨迹斑驳,许多梵文早已化为一滩墨迹。
老人须发灰白,身躯微微佝偻,苍老面容上沟渠无数,呈蜡黄病态状。
赵封镜走入大堂,看了眼老人之后,将视线移向花神神像。
彩带飘摇,青丝如瀑,做飞天之姿。
虽是泥胎,不过捏造神像面容的人肯定是位沉浸多年的大家,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没有生命的泥塑造就出生命,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这位花神确实称得上绝美二字。
等了半天,觉察到进门的年轻人没半点投钱烧香火的打算。
盘坐一旁闭眼养神的老人缓缓睁开昏黄眼眸,转头望来,“这位公子是要祈福还是敬香?”
所谓敬香,就是指一些外地游览的游客或者闲来无事也无求的人到此赏景而已,走入主殿,哪怕投了钱拿了香火,也不会弯腰虔诚。
赵封镜笑了笑,“不祈福,我其实不太喜欢对仙神磕头,也不是敬香,兜里确实有钱,但没有庙祝你要的银子。”
老人微微叹息一声,“得嘞,穷汉子直接说兜里没钱多爽利,弯来绕去的,瞎解释半天,累不累?”
赵封镜不置可否。
神像之下,总计有六个蒲团,老旧破败,一看就是有些年头。
赵封镜将蒲团凑近老人些许,有样学样坐在上面,一手持折扇缓缓扇动,“庙祝老先生,我想问问你在这主持多久了?”
老人低着头,压根没搭理赵封镜半句。
估计还是对这位白衣公子明明有钱却不愿对功德箱施舍半点,心怀怨怼。
赵封镜也没在意,自顾自煽动清风,仰头看向女子神像,接着道:“我是个外乡人,刚来百花城没几天,看到有关花神祠的传言觉着有些好奇,不过今日一见”
老人稍稍斜眼。
赵封镜一改口风,“还是不错的,起码景色不错。”
听到外人的夸赞,老人这才有些点好脸色说道:“外乡人?若是喜欢看风景,祠庙之内随便逛荡,反正没什么值钱物件,也不怕你们惦记。”
这位庙祝老人显然不是个会聊天的人,不然祠庙也不会如此冷清。
说起这个,赵封镜一挑眉头。
“对了,老先生,主殿外不远处的梓木花树不错,我要是买,你能给个价儿?”
老人冷笑一声,“买?拿什么买?黄金白银还是山上灵石?”
赵封镜点头,“都行,只要老先生开个价儿的事情。”
结果老人直接摇头,“不卖。”
“嘿,咱们都是生意人,万物终归有个价儿,老先生,好好商量成不成?”
“不卖。”
“只要你张口,我保证不还价儿如何?”
“滚~”
…….
主殿之外,有一个长相发福的中年男人,光头,不点戒疤却穿着僧衣,身材高大,模样凶悍。
如果是出现在某些峡关绿岭,估计会被当作是劫道的江湖好汉,光是这副尊荣,很难让人往好人的身上想。
男人双手合十,路过主殿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其中喋喋不休的年轻人,还有不堪其烦的庙祝老人后,便转身朝着池塘方向走去。
路过在外等候的楚歧玥身边时,男人脸色冷漠,眼神古井无波,甚至连看都没看这位妖艳女子。
擦肩而过。
楚歧玥淡淡瞥了眼不似和尚更似和尚的男人后,也没什么兴致,自顾自低头看向水中倒影。
几位楚家子弟,在楚歧玥走后,便对此地没了最后的兴致,本就是冲着与女子而来,与之交好若是能够有个床笫一夜深谈,反正又不亏本。
可惜被莫名出现的新客卿截了胡,愤愤不满的同时,只好先行离开。
等他们走后,池塘原本飞走的水鸟陆陆续续返回,重新在水面飘荡,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变化。
就是那几具时运不齐的飞鸟尸首还漂浮在水面上,血渍入水,很快便吸引来几条青鱼盘旋不散。
魁梧男人来到水边,没半点犹豫,直接跨过栏杆跳入水中。
池塘并不深,堪堪没过男人胸膛位置。
一点点脚踩淤泥在水中行走,将几具水鸟尸首一一打捞上岸。
寻得一处花丛茂盛之地,男人以双手刨土,能够容纳几只水鸟埋葬的坑洼不算大,没一会儿就初见规模。
重新覆盖上土壤之后,男人盘坐在地,甚至都没去理会指甲缝里的泥土,双手合十,闭目念诵超度经文。
不是僧人胜似僧人。
被磨叽得有些心烦的老人走出主殿,白衣公子哥跟在身后,刚好就看到这一幕。
两人驻足不远处。
赵封镜双手环胸,对老人问道:“老先生,这位是?”
老人站如青松,单手负后,一脸淡然道:“我徒弟,或许以后等我百年之后,他就会接替我成为花神祠的庙祝,到时候若他贪钱你又出得起价格,要买梓木花树或许就有的谈,不过现在嘛,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
赵封镜撇了撇嘴,视线看向那男人道:“没有结疤说明并未出家,怎么穿僧衣持佛礼,还念诵经文?既然还是老先生的弟子,那老先生你以前是不是也是位得道高僧?”
这次,老人没回答赵封镜的这个问题,有些恼火道:“唠唠叨叨,烦不烦?要是给钱还好说,不给钱赶紧走,扰人清净,要是换成我以前的脾气,早就揍得你爹娘都不认得。”
赵封镜咧嘴一笑,还真就转头往功德箱里丢下钱财,不过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两颗灵石,价值千金。
老人也不知道看没看见这一幕,只听到空空荡荡的功德箱内传来咚隆一声,动静儿还不小。
老人顿时有了些好脸色,解释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小老儿我以前虽然没学过佛法,但好歹在一座寺庙里住了好些时日,听到的,看到的,始终不曾忘记。我这位徒弟,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心魔重,若想超脱,只能靠他自己,我这个做师父的,也无能为力。”
赵封镜听此言语之后,极难察觉的讥讽一笑,只是瞬间便恢复如初。
点头道:“原来如此。”
随即赵封镜合拢折扇,一拱手,“在下许清白,敢问老先生名讳?”
庙祝老人抚须笑道:“名字这东西,我自己都快忘记了,要是公子不嫌弃称呼我一声周老便是。至于我那弟子嘛,真实姓名还是算了,如今算是半个出家人,法号圆莱,他这个人不喜言语,以后公子遇到点头之交便好。”
赵封镜点头,“记下了。”
随即招呼女子一声,两人就此离开。
等到诵经完毕,相貌凶狠的男人站起身,走到老人面前,双手合十佛唱一声,恭敬弯腰道:“师父。”
自称姓周的老人点头嗯了一声,望着两位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言语:“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就真该死了。天时将至,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之后,老人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下,呼吸之间有一条条哪怕是赵封镜都细微不可察的金色丝线入体。
就好似老人在用天地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当中,为自己编织一座牢笼。
未曾跨过门槛儿的男人神色木讷,不知所思所想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