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四月初三这日天气晴好,京城刚刚出现天光,微微的亮色将街道照出了一半影子,西树胡同的一处宅子里边已经有了动静。“吱呀”一声大门打开,在这宁静的清晨里,声音格外的响亮。
屋子里边鱼贯走出了十多个少年男女,领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门槛上站着的文班主一一查点了人,对着那少年道:“小白玉,现在是寅时,你们到河边练唱一个半时辰以后回来。”
小白玉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班主,小白玉明白。”
文班主又郑重交代了一句:“今日可是咱们在京城唱的第一出,务必要做到最好,可不能出了半点差错,这一个半时辰里边都把自己最拿手的戏反复练唱,互相配下戏文!”
“是!”那十多个少年男女齐声应答了一句,穿过大门往外头走了出去,文班主望着那渐渐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今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打赏呢。”
四月三日是礼部左侍郎杨敬业母亲杨老夫人的生日,杨老夫人素来喜欢热闹,于是便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听说她是重金聘请了外地来京的瑞喜班,唱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昆剧。
杨老夫人的寿宴来的人不是特别多,可也不少。除了自家亲戚,大部分都是杨大人的同僚,就连礼部余尚书的母亲也带着孙子孙女来杨府赴宴了。按理来说余尚书府可以不用来往下属的宴会,因着他是正二品,可比杨大人要高出两级,可杨大人为人不错,做事又勤快,余尚书十分喜欢他。余尚书的母亲余老夫人也是一个戏迷,听说杨老夫人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一迭声的说要来杨府听戏,余尚书无奈,只能包了个大红封,让余老夫人带着来杨府了。
长宁侯府今日也来了不少人,杨老夫人是容大奶奶的母亲,故而容大爷和容大奶奶带着嘉懋春华冬华来了杨府,容老爷说京城里亲戚少,杨老夫人大寿定然要去,于是让容夫人带了府中女眷都过去凑个热闹。
容夫人来到京城以后也出席过几次宴会了,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去,一肚子气回来,因着每次都遇上不少身份比自己高贵的夫人,自己只能坐到旁边赔着笑脸儿听她们说话。今日去杨府,容夫人很是愿意,心里想着这杨府也请不到官阶太高的人家,自己总算能扬眉吐气拔尖出众了,旁人不来奉承着她还奉承谁去?
带着容府女眷到了杨侍郎府,门口的门房见着马车上长宁侯府的标记,赶紧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长宁侯夫人安好!”转头吩咐旁边站着的婆子:“赶紧将长宁侯夫人领了进去!”
跟着那婆子进了主院,杨老夫人得知长宁侯夫人来了,亲自带着媳妇孙女等人迎出了大堂,容夫人心中得意,被恭请着坐了左首第一个位置后更是舒畅,坐了下来说了几句贺生的吉利话儿,杨老夫人笑着答道:“作承长宁侯夫人莅临,今年我这生辰可格外的不同了些!”
贾安柔带着淑华和秋华上来给杨老夫人拜寿,杨老夫人留心看了看贾安柔和淑华,指着淑华惊讶的说道:“竟然还有这般标致的人儿,我以前还觉得自己家的孙女生得美,可一看到容三小姐,方才觉得原来我想差了!”
淑华听着杨老夫人夸奖自己,扬起下巴瞥了秋华一眼,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半分失落之色,心中愤恨,不过是强撑着罢了,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心里定然是不舒服!
杨老夫人赞扬了淑华几句以后,便将自己几个孙女喊了出来:“你们陪容家几位小姐玩去,在这大堂上边陪着我们这些老婆子,也把你们拘得慌了!”
几位杨小姐笑着答应了,拉起春华和冬华的手,朝淑华和秋华点了点头:“跟我们来,咱们去后院那边,戏班子正在搭台子呢,咱们提前去看看!”
秋华笑着答应了一声,同几位杨小姐便往外边走,淑华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追了过去,在后边见着春华的背影,心中忐忑,只能远远的跟着,不敢走到前边去。自从端王府别院参加桃花宴回来,春华就没有再和淑华说过一句话,即便是遇着了,也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
“表姐,你那三妹妹怎么不跟上来?”杨四小姐回头看了看隔得远远的淑华,有些奇怪:“她难道不爱和我们在一起玩不成?”
春华回头看了看,心知肚明其中原因,只是不好在表妹面前说她坏话,淡淡一笑:“我那三妹妹性子孤僻些,不用管她。”
杨四小姐这才放下心来,甜甜一笑:“还以为我们府里招待不周呢。”当下众人不再管淑华,嘻嘻哈哈的走到了后院那里去,与淑华的距离越来越远。淑华站在那里,看着众人鲜艳的衣裳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颇不是滋味,回头望了下,见小荷垂手低头走在自己身后,一手掐住她的手腕:“走得这么慢,成心是想要拖着我迷路不成!”
小荷被淑华掐着手腕上一点点皮,十分疼痛,可又不敢出声,只能紧走几步跟上了淑华,主仆两人跨过月亮门进了后边那个院子时,早就不见了杨家小姐和春华她们的身影。沿着小径往前走,就见两旁修竹林立,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
小径上偶尔有人走动,可并不算太多,或许是还没有到正午时分,还没到太多客人,淑华走了会儿,便见前边有一个湖泊,水面反射着波光,就如揉碎了万点黄金一般,粼粼的耀着人的眼睛。
“跟我过去看看!”淑华见着湖畔有一个小凉亭,里边似乎有人影绰绰,以为杨家姐妹在那里歇息,带着小荷走了过去,到了亭子门口才发现里边坐着的是几位年轻公子,他们见着淑华走近,也是一愣。
见着竟然是青年男子,淑华有些羞赧,匆匆瞟了一眼,似乎有相熟的脸孔,可却不记得那人姓名,正准备举步离开,就听有人站起来朝她走了过来:“容三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淑华抬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让她觉得颇为脸熟的公子哥儿,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帛衫,腰间有一条黑色腰带,上边镶嵌着一块明晃晃的碧玺,腰间还系了一块玉珏,晶莹剔透,一看便不是凡品。
“你是?”淑华有些迷惑,朝那公子歉意的一笑:“我见着面熟,可偏偏却记不起名字来了!”
那年轻公子露出一丝笑意:“容三小姐不记得也是常理,咱们就见过两次面。敝人姓余,家父乃是当朝礼部尚书。”
听到这位公子自报家门,淑华的脸忽然就火辣辣般烧了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位余公子是在端王府别院,正是许允袆臭骂她的时候,余公子也不知道从哪里转了出来,开口替她说情:“许大公子,怎么便如此不怜香惜玉?这位小姐天仙化人,生得如此好容貌,该是要小心爱护,为何倒要被你这般诟骂?”
正是因着有余公子替她来说话,淑华这才脱了身,回眸看了余公子一眼,满脸通红:“多谢余公子仗义执言。”
余公子笑眯眯的看了淑华一眼:“这许大公子素来眼高于顶,旁人不合他脾性便开口叱骂,我也只是看不过眼罢了。像小姐这般的可人,他竟然也忍心粗言秽语相向,实在令人不齿!”他低头打量了淑华几眼,好奇道:“以前从未见过小姐,不知贵姓?”
淑华羞答答的抬头看了余公子一眼,这才低声道:“祖父乃是长宁侯,我姊妹里边排行第三。”
“原来是容三小姐!”余公子见着淑华那水汪汪的眼睛,心里感叹,这容三小姐可真真是天生尤物,瞧她年纪不大,可那天生的风情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那一双眼睛转过来看人时,只觉含情脉脉春水涟涟。
过了几日容夫人带着淑华去了魏国公府的杏花宴,在那里她又见过余公子一次,余公子和她说了些闲话儿,话里话外将淑华捧做了京城贵女里第一美貌之人,听得淑华心花怒放,简直将余公子认作了知己。只是虽然见了两次面,可淑华都没有问过他的姓名,又隔了二十来天没有见着,心里的印象又淡了些。
“没想到容三小姐竟然连余某都想不起来了,实在叫人寒心!”余公子的眼神里有几分贪婪的微光,盯住淑华的脸不放,看得淑华都有些害羞。
“余公子,我不是没有想得起,只是见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罢了。”淑华听着那余公子语气里边带着抱怨,似乎又在向自己撒娇,心里有着无比的满足,杨家姐妹,春华秋华不理睬自己,还不是嫉妒自己生得美貌?
“这是余某第三次见到容三小姐,每见容三小姐一次,余某回家都夜不能寐,心心念念都是容三小姐的身影。”余公子挑逗般的看着淑华,见她两颊泛出点粉色,更显妩媚,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容三小姐这嫩央央的小花苗,总得想点办法将她采了才是。
礼部余尚书有三子三女,这位余公子是最小的儿子,与他的妹妹余三小姐在京城里小有名气,余三小姐因着买诗之事被人揭穿,顿时成了京城名媛的笑柄,而余三公子却因着风流放荡名声大噪。
这位余三公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一妻四妾,可在京城勋贵的宴会里依然能见着他活跃的身影,不少刚刚出来交往的京城贵女一时不察便被他花言巧语骗得迷了本性,有少数被他得了手,但大部分贵女都因着有厉害的母亲,在余三公子还没来得及下手便被封死了一切来往的途径,余三公子只能站在远处望上一望,叹息到口的肥肉就这么飞了。
余三公子见淑华似乎没有排斥他的意思,望向自己的眼睛春波脉脉,这位容三小姐,恐怕是个好得手的,自己该想些法子如何勾搭上她才是。
第二百二十七章瑞喜班杨府堂会
吃过午饭,宾客们都往后院过来听戏。
靠着湖搭了一个戏台,看着那布置就与本地戏班子搭的台子不同,上边摆放的东西似乎更精致一些。看戏的位置分成两个部分,由两架长屏风隔开,男客坐在左首,女眷们坐在右边,戏台前边不多时便已经坐得满满登登,丫鬟婆子们站在旁边,一边看着自己夫人小姐需要什么一边饶有兴趣的往戏台子上边瞅。
“当当当”几声锣响,就见一个丑角站到了台中央,他的鼻子上搽了一块白粉,两只眼睛用黑色油彩描出了两个尖尖的菱角,看上去十分滑稽。站在中央,插科打诨的说了一段笑话,男客那边爆发出了哄堂大笑,女眷这边,夫人们的脸上红红,皆是小声啐骂:“这种粗鄙的东西也拿了出来糟污人的耳朵!”小姐们见自己的母亲啐骂,都莫名其妙,只是抬头望那戏台上边看,此时丑角已经进去了,换出来一个小旦。
杨老夫人点的是瑞喜班拿手好戏《牡丹亭》,说的是一位深闺小姐杜丽娘轶事。初听那戏班子挂上牡丹亭的牌子,坐在容夫人身边的贾安柔便是一惊,多少年没有听过这出戏了?没想到在这京城又能听到。
“瑞喜班?”贾安柔喃喃自语,心中涌现出一阵苦涩,这瑞喜班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瑞喜班?多年以前,还是她做闺女的时候,也曾听过瑞喜班的《牡丹亭》,那时候她还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听着那哀婉凄怨的曲调便动了情。戏台上杜丽娘见了一张少年公子的画像便神魂颠倒,而她却是见了那个小生的俊颜丢失了自己的一颗心。
贾安柔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裳,贪婪的看着戏台上那个小旦甩动水袖,转出了两朵白色的花,她的心思也随着小旦的唱词飞到了很久以前。他穿着一件淡黄色长袍,带着一顶儒巾,一双眼眸就如能勾人心魄,看的她全身酥软了半边。演完一折,戏班子里的小丫头端了笸箩来讨打赏,她毫不吝啬的扔了一两银子,小丫头擎着笸箩朝她行礼,清清脆脆的喊出了一声:“谢贾四小姐打赏!”
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可现在回想着就如在昨日一般,她偷偷出府与他相会,在一家僻静的宅子,他让她领略到了**之事的快乐,她在他的身下,能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在将她吞噬,快乐得叫出了声音。
眼前仿佛有他的身影浮现,就如那些时候,他紧紧的抱住自己,不住的揉捏着她的高耸之处,贾安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起来,一双腿也不住的在颤栗着,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原先三爷还能让她快活一把,可自从他不举以后,自己的井水便没有人来汲取过,越来越多,几乎要溢了出来,将她吞没。
戏台上的戏依旧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台上已经演到了杜丽娘因为思念那位少年公子得了重病,父亲杜宝出言叱喝她的那一幕。此时有位夫人感慨道:“这丽娘也真是忒痴情了!这位杜大人也太固执了些,眼看着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何苦还要训斥她,让她如了愿也便是了!”
旁边有位夫人却摇头反对:“如何能这样!若是都依着女儿家自己的心思来,这门第什么都丢到一旁,岂不是要乱了套!”
两位夫人各执一词,眼见着场面有些僵,礼部右侍郎商大人的夫人笑道:“只不过是唱戏罢了,何必如此讲究!谁家还会真出这样的事儿不成?大家都看戏罢,我见着这扮杜宝的,不会比那演小生的差,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红角儿!”
听了商夫人的话,大家都往台上看了过去,纷纷点头道:“还是商夫人眼睛厉害,这个演老生的,确实生得不错,愈看愈有味道!”
贾安柔本正在沉思中,听着众人夸奖那老生,也举目往戏台上那个老生身上望了过去,忽然间,她的身子就是被魇住了一般,全身僵硬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虽然脸上涂脂抹粉,还粘了一挂胡子,可贾安柔却依旧能认得出来那便是他,他的眼睛实在太让她记挂了,哪怕是烧成灰,她也能认出他。他竟然演老生了!贾安柔的眼泪几乎便要掉下来,昔日里他都是演小生的,意气风发,站在台上才一亮相,便引得满堂喝彩,她还喜欢他演的武生,动作潇洒,身姿英武,可现在他却退到了演老生的这一步了。
容大奶奶坐在贾安柔身边,侧目看了看贾安柔,惊讶的问道:“三弟妹,你怎么掉眼泪了?”
“我见着这戏文唱得实在好,忍不住便想哭了。”贾安柔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我家淑华还未议亲,总归得要有个好归宿才是!”
“容三夫人也太多心了,怎么能将侯府的小姐与那戏文里的杜丽娘相比!”旁边有嗤嗤的嘲讽声:“这样比,简直是自降身价!”
坐在容夫人身后的淑华听到了夫人们的议论,一张脸似乎要滴出血来,心里很是羞愤,母亲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将她与戏文里的那个杜丽娘相比?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能要生要死的,她容淑华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呢!
秋华就坐在贾安柔身后,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微微一笑,看起来这个瑞喜班正是多年前的那个瑞喜班了,否则这位三少奶奶也不会这般魂不守舍,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明里糟蹋了她最宝贝的淑华。
唱了几折戏,中场歇息了一回,一个小丫头跨着笸箩往夫人小姐这边要赏钱来了,秋华仔细打量了那小丫头几眼,心里有几分失望,这小丫头并不是上次那个小桃红,否则还可以让杨老夫人给帮着参详一下。
小丫头擎着笸箩一路走过来,就听银毫子银角子落在箩里的声音不断,小丫头笑嘻嘻的连声道谢:“谢杨老夫人打赏,谢尚老夫人打赏!”端着盘子走到秋华面前,秋华扔了个银角子到里边,望了那小丫头一眼,叹着气道:“怎么这样小就出来唱戏了,辛不辛苦?”
小丫头见一位小姐和和气气的问自己话,受宠若惊:“哪里能不辛苦!可这便是小翠喜的命,摊上了这命,可绕不过去!我也想要有小姐这样的好命,只能多做善事,看下辈子投胎能不能生到富贵人家!”
旁边的夫人们听了都是发出了啧啧赞叹:“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她这话的意思便是咱们都是上辈子做了善事积了德的,哟哟哟,听得人心里舒服不过了!”
杨老夫人看了小翠喜一眼,见她用红绳子扎着两只羊角辫,眼睛扑闪扑闪的发亮,逗弄了她一句:“小翠喜,你可还有兄弟姐妹?都在这戏班子里唱戏不是?”
小翠喜点点头道:“我上头有一个姐姐,名叫小桃红,现儿学着唱旦角,只不过还不能做当家花旦,今儿演的就是那丫鬟春香,下边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年纪小,还没学着唱戏,弟弟才半岁,自然也不能给各位夫人小姐来请安,还望夫人小姐们恕罪则个!”
众人哄堂大笑了起来,指着小翠喜道:“真是个精灵古怪的,收了做个丫鬟,每日里有她在旁边说笑话儿,恐怕也不会厌烦呢!”
听着小翠喜提到姐姐小桃红,秋华心里顿了下,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小翠喜长得与淑华并不相像,如何才能将小桃红从台上喊下来呢?正在想着,旁边春华不疾不徐的开口了:“小翠喜,你去戏台告诉他们,这戏唱得不错,下边几折卖力的唱,我外祖母是个喜欢听戏的,听着戏文唱得不错,定然有厚厚的打赏,到时候唱完了过来领便是。”
小翠喜听了喜出望外,朝杨老夫人望了两眼,又看了看春华,笑嘻嘻的应下来:“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说罢抱着笸箩儿飞快的跑到了戏台子那边去了。
秋华回头看了一眼春华,就见她笑微微的看着自己,心里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也朝她笑了笑,两姐妹都往那空荡荡的戏台上看了过去,心里急切的盼着开戏的锣声响起。不一会便继续接着唱戏,生角出来了,旦角也出来了,两人缠缠绵绵的在戏台上唱着,听得那些夫人们都在擦眼泪:“这小生不错,听着声音清亮,应该没什么年纪,多登台演几回,以后定然能唱出名声来!”
这《牡丹亭》唱完以后,已经是申时,日头都开始往西边走。戏台上边在唱着折子戏,七拼八凑的上了些各地唱腔。戏台子后边走出了七八个人,往夫人小姐们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便是那文班主,他和身后的几个戏子已经卸了妆,满脸油彩已经搽得干干净净,正往这边走,左边走出来两个长随,拦住了两个旦角:“我们老爷有请两位姑娘!”
秋华见那小桃红由长随引着去了左边,心里有些微微着急,眼睛都不眨的看着她走去了左边,真恨不能将那屏风挪开,让大家看看小桃红的脸。春华也转过身去看着那屏风,容大奶奶见了她们这样子,知道两姐妹心急,伸出手来捏了下春华的手心,示意她安静下来。
文班主领着小生和另外一个老生走了过来朝杨老夫人行礼,又说了几句贺寿的吉利话儿,杨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朝身边的管事妈妈点了点头,递了个大红封给文班主,又给了他们每人一个荷包儿。文班主掂量着那荷包,只觉得沉沉的压着手,心里高兴,推着小白玉上前来向杨老夫人拜寿,旁边的夫人们一个个不住的打量着那小白玉,交口称赞:“瑞喜班倒是养了个好小生,以后定能做台柱子!”
文班主笑着答道:“正准备扶他上去呢!”说话间,却感觉有道目光紧盯不舍,不是望着小白玉,而是看着他。
第二百二十八章前尘旧事两生花
他隔自己这么近,近得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贾安柔的眼睛牢牢的盯住了文班主,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他依旧还是那样风采翩翩,即使岁月已经将他年轻的面容变得蒙上了风霜,可他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他,那般真实的站在自己身边。
用力的握着手里的帕子,贾安柔僵硬的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旁边的那些贵夫人们在说什么话,她只是抬着头,一双眼睛盯住那个曾经的侧影不放。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文班主偏过头来往她这里看了看,目光有一丝停顿,又飘忽着往一边溜了过去,这让贾安柔心里一阵慌乱,莫非她变得太多,以至于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秋华在旁边冷眼看着贾安柔的神情举止,心中已然有数,这文班主定然以前和贾安柔曾经有过往来,若小桃红是他的女儿,那淑华的爹也必然是他。小桃红现在还被那些老爷少爷们拉着不放,就听屏风那边各种猥琐的言语,听得秋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偏偏那个小旦和小桃红却一点都不以为然,两人正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嘴里说的话甜蜜蜜的,那声音似乎还会打弯,转着往人的耳朵里钻。
直到申时末刻,瑞喜班这才唱完戏,文班主带着戏子们从角门那边出去,雇了辆马车往西树胡同那边去了,回到宅子里边,将杨老夫人的大红封赏和戏子们得的打赏都拢到一块,盘算了下,竟然收了将近二百两银子。文班主见着这一堆银子很是欢喜,每人发了半两银子,生角和旦角给了一两,其余都交给吴香兰收了起来:“先收着,记得明日早上去集市里割几斤肉来,大家放开肚子吃一顿。”
吴香兰见了银子,总算是宽了心:“这京城真不比其余地方,在这里唱一场可比得上其它地方四五场还有多!”
文班主得意道:“你以为只有这一点?我见着有几位老爷都对咱们那小怜香和小桃红有意思呢,大白天的不好直说,只怕晚上便会送帖子过来!”
吴香兰听了脸色一变,揪住文班主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小桃红是咱们的女儿,她十三岁都还不到,你怎么能……”
文班主横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拨开,声音有些不耐烦:“吃了唱戏的这碗饭,迟早就出来做那暗娼的活,你还打算大小姐一般把她养大再出嫁不成?你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此时便想不开了!”
他的话就如一把小刀般割着人的心,吴香兰望了望自己男人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怅然若失的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文班主:“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然知道,所以这才不想让女儿走我的老路,现在咱们有吃有喝,难道便一定要将小桃红推出去卖给人家不成!”
“有人看得上小桃红便是好事,就看他可以出多少银子。在戏班子里清白迟早不保,不如选给对咱们瑞喜班最有利的一种!”文班主见着吴香兰眼里渐渐的透出了些水雾,不由得暴躁了起来:“你委屈什么,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这戏班子里边!”
到了晚上,有人拿了帖子来敲瑞喜班的门,文班主接过帖子一看,里边夹了一个纸封,打开一看,包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那送银票来的长随见文班主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抬起头来傲然道:“我们家老爷看上了小怜香,这五十两银子便是她今晚的度夜资,若是答应下来,我便去雇台轿子过来,抬她去别院,明日一早便将她送回来。”
文班主弹了弹那张银票,有些惊奇:“你们老爷就只出这点银子?京城里怕不是这个价儿罢?”
“这是给你们瑞喜班的,小怜香那里,就看她服侍老爷满不满意,老爷另外有打赏!”那长随眼神里有几分蔑视:“这戏子比青楼的姐儿又能身价高到哪里去了?五十两银子已经不算少了!”
文班主低头不语,想了一阵便叫人将小怜香唤了过来将这事儿告诉了她:“这五十两银子,你拿二十两,交三十两到瑞喜班,你若是愿意,便跟着这长随去老爷别院,若是不愿意,那我便打发他回去。”
小怜香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跟着那长随走了出去,文班主看了看那张银票,叹了一口气:“京城的老爷手也紧得很,还以为怎么着也该出一百两银子呢。”
再等了一段时间,又有个上门的,只可惜还是约小怜香的,文班主见着小怜香走俏,将价格抬高了些:“我们小怜香,卖艺不卖身,若是老爷一定喜欢,想要她陪,那我便还得好好的劝说她才行,只是这银子可不能少,怎么着也该一百两上头去,我们小怜香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长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去回了我们家老爷。”
望着那人转去的背影,文班主坐在桌子边低沉不语,多少年来这么过来了,从最初的惊慌不知所措,到如鱼得水,甚至盼望着有人暗地里送帖子过来约人。他的第一次给了谁?文班主闭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身子很丰硕,他怯生生的站在床边,瞧着那团白花花的肉,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可后来他慢慢的知道了这里边的诀窍,知道如何将对方服侍得舒舒服服,因着他能假扮出情意款款的模样,于那一方面又有自己独到之处,不少女子都为他倾倒,甚至还有闺中小姐不惜一切想要和他在一起。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虽然在这上边做得风生水起,可却还是砸到了这上边,杭州贾府的小姐缠上了他,甚至想要与他私奔,贾夫人扔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老班主,目光却瞥向了他,眼神冷冽:“你只不过是个戏子,我想要你死,很容易,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你们瑞喜班拿着这钱滚出杭州,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瑞喜班的老班主长叹了一口气,接过银票愁眉苦脸的朝贾夫人行了一礼,随后便带着瑞喜班离开了杭州。老班主也想过要将他赶出瑞喜班,可老班主的女儿吴香兰却哭哭啼啼的拦在他面前:“父亲,女儿已经有了身子,是他的孩子!”
一切就这样定了下来,老班主给他们简单的办了亲事,他继续是瑞喜班的台柱子,而且又多了几重身份:老班主的女婿、吴香兰的男人、小桃红的爹。岁月就如消失掉了一般,十多年转眼就不见了,现在的瑞喜班,老班主已经过世了,新班主姓文,班主娘子姓吴,他们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忆前尘旧事,文班主忽然心中一片空虚,这辈子虽然也不算白活,几乎没有愁过吃穿,也睡过不少女人,可究竟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见不得光,又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今日杨府唱堂会,除了一位夫人,其余人的眼睛都往小白玉身上瞅,他以前的光彩渐渐褪色。
他没敢仔细看,匆匆一瞥,只觉得那位夫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很是熟悉,她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莫非是在哪里遇到过的风流债?或许她还会找了过来罢?文班主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莫非自己在这京城还能继续有一段香艳的来往不成?
夜已深深,天幕上点缀着数点清冷的寒星,初三的夜里只有一线残月,就如九华帐上金质的弯钩,挽住天空上飘过的淡淡云彩,四周的一切都是那般宁静,只有那春虫蛰伏在草丛里,不时发出一丝颤抖的叫声。
碧芳院里一灯如豆,贾安柔愣愣的坐在灯下,那暖黄的灯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就如一尊庙里的泥金塑像。
“奶奶,夜深了,该歇息了罢。”桃花端着水盆从外边走了进来,见贾安柔这副神态,会错了她的意思,走到她身边小声劝道:“奶奶,你也想开些,爷和那杏花,也只不过是假凤虚凰罢了,别听杏花叫得欢实,究竟快不快活,那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贾安柔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将一双手浸到盆子里边,水不凉也不热,刚刚好,桃花拿起帕子替她细细的擦拭着手指,低头赞了一声:“奶奶的手指长,又细又白,看着跟嫩芽儿一般,比那二八女子的手指还要嫩呢。”
贾安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故意说好玩逗我开心!”
“奶奶,奴婢说的可全是真话,奶奶生得好,精心修饰了出去,人家都会以为你和三小姐是姐妹呢!”桃花笑嘻嘻的将帕子盖上了贾安柔的脸:“这眉眼精致得,谁看了不爱?奴婢们见着奶奶这模样,心里都羡煞了,只怪自己没福气,生不出一副好相貌来,只能看着奶奶的脸解解馋罢了!”
贾安柔听着心里舒服,微微一笑:“今日口里是抹了蜜不成?快些收了水盆出去,你也早些歇着罢。”
支了桃花出去,屋子里又空荡荡的一片,贾安柔的一颗心也空了一大片,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见面的那场景。他竟然不认识自己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抓住了她的心,自己难道变化有这么大?看着他目光瞥了过来,一心以为他会有重逢的惊愕,谁知他竟然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和旁的夫人说笑,仿佛她只是一个路人一般。
摸了摸自己的脸,贾安柔心里格外的委屈,桃花方才不还在夸赞自己美貌,就如那二八芳华的少女一般?为何他便要做出这漠然的神态来?或者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那不为人知的过往?贾安柔的一双手紧紧的抓住了衣襟,只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他就在京城,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却不能见到他,甚至不知道他落脚之处。贾安柔茫然的看了一眼四周,屋子里没有旁人,屋子外边有细碎的脚步声,可没有一个人是她能信赖的——林妈妈赶回杭州以后就撒手去了,这世间还有谁能替自己去打听他的住址,替她传递消息?
灯光越来越暗,似乎油已尽,焰火也慢慢的枯了下来,外边的树叶不住的沙沙作响,始于青苹之末的微风从雕花窗里溜了进来,灯花扭动着身子,挣扎了两下,就听极其细微的“噗”了一声,那朵淡黄的花终于熄灭,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over--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