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源冷漠的神情出现了一丝缓和,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看向跪伏在地的妹妹,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龙朝雨,所谓身先士卒可不是说说而已,你可有觉悟?”
长公主语气漠然。
龙朝雨抬首,秀美的娥眉微微蹙起,双唇紧抿,“龙家愿与烟水国共存亡,敌军若想踏破城门先要踩过朝雨的尸体,战争一起,龙家愿意站在第一线,朝雨可以在此立下军令状。”
苏玄环视四周,将众人这一瞬间的每一丝念头都临摹于手,单手一拈一磨,一根灰蒙蒙的灯芯出现在指尖,燃灭只于一息之间,火光虽不明亮却可照亮人心鬼蜮,刹那辉煌。
共情。
苏玄以剑道神通将众人心念链接,龙朝雨的信念惊涛骇浪般席卷众人心湖土壤,不少年轻人已经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爱国情怀,老人则是双手颤抖,心潮涌动,强行抑制自己心中那个念头落地生根。
国难当头,吾等将抛头颅洒热血,虽九死又有何妨!
龙源当机立断,侧出一步,向长公主拱手长鞠道:“龙家上下一千八百人皆愿效死,请陛下成全。”
禁军统领奎黄,撞翻身前短桌,单膝跪地,拱手大喝道:“黄字军上下两千兄弟必将冲锋陷阵,扫荡敌军,踏入皇城一步者,杀无赦。”
礼部尚书周莲、工部尚书钱力、吏部尚书乾丰均陆续起身,四周甲士皆震甲请愿。
天地白茫茫,震耳欲聋的请愿声络绎不绝,漫天雪花被这股热情熔成密密麻麻的细碎冰晶,落雪如沙,敲打着众人面庞、盔甲、心境,沙沙作响。
一场大雨过后,便是一场大雪。
四野寂静,唯有心口跳动的热血响彻九霄。
长公主柳眉弯弯,双眸四顾眼波流转间竟多了几分俏皮,一头青丝随风飘摇,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长公主虽无意散发魅意,殊不知这偶然的温柔最是打动少年心,场下几位年轻当家双眼牢牢锁住公主难得的笑靥,想要将眼前美景牢记于脑海,一时间竟是魂不守舍,失了方寸。
苏玄看向天边飘起的大雪,厚重柔软的雪棉倾轧而下,让人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民间俗言,冬日来一场大雪,便是天上落金子,来年去地里翻找,遍地都是金子。
如此罕见的大雪,烟水国已经好多年没有享受过了。
长公主袖袍一挥,看向满座子民,缓缓道:“点烽烟、举战旗,城楼击鼓,这一战烟水国必胜。”
众人战意再次拔高,在场商人老油条准备的各式阴招,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过于苍白。
苏玄看向众人中心的长公主,心中有些理解她的声望为何会如此高了,真是令人不禁心生赞叹。
北郊一处偏僻的宅子里,户部尚书欧阳修,推开堆成厚厚一座山的书卷,这些都是将要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籍贯,有些甚至还只是刚刚而立之年,大战一起,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需要一一摘出来,给予补偿与表彰。
这些事后的安慰有意义么,欧阳修抿心自问。
意义是有的,但是不大。
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物质的补偿填补不了他们内心的空洞。
但这些事便不做么,欧阳修再次自问。
不行。
烟水国历史需要记载这些先烈的姓名,我要把这些镌刻进人们灵魂深处,唯独这些为国牺牲的英雄不因被历史遗忘。
欧阳修双眸红肿,手腕青紫,手中动作不见慢了分毫,将屋外响彻云霄的鼓声当做奋笔疾书的战歌,这双手不能提刀杀敌,却能提笔镇江山。
棋阁内,贾老棋桌上摆地已经不是那一块块棋盘,一张泛黄却保养得很好的地图被铺在上面,赫然是烟水国地图,贾商政在此排兵布阵,这些街巷弯弯绕绕在他心中不知演练了多久,自陛下第一次说出那番话时,贾老便一直在等着今天大战的到来。
年竹拧着毛巾,为贾老抹去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心疼道:“贾老,军中应该有不少将军、军师,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呢?”
贾老目不转睛,将黑白棋子摆上各个军事要地,双眸充血,面容苍白,“年竹,去把我之前请来的那些人都叫来这个房间。”
年竹应了一声,小跑着打开门一看,门外竟然都是那些客人,他们围成一团,有些毡帽上已经沾满了雪花犹不自知,一群大男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步。
“各位先生,贾老请你们进屋一叙。”
南郊竹林里,血玫瑰一身红衣立于漫天飘絮中,显得格外醒目,与其四周蔓延开来,如藤蔓交错缠绕的灰色雾网形成鲜明对比。
血玫瑰俯下身子,露出胸前一片雪白深邃,悄悄抬眸瞄了一眼面前眉头紧锁的男子,见老大并没有关注自己,没来由地心生委屈,瘪了瘪嘴,扦手捧起一堆雪花悄悄溜到他身后,将手中“棉絮”吹向他的脖颈。
黑瞳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小动作,双手法诀变幻,地上诡异雾网便随其指引扭动着钻入地底,不知所踪。
“彩骨死了?”
以为被发现恶作剧的血玫瑰,慌乱甩开手中雪团团,“那蠢材被赤鼠杀了,身体被化尸水化了个干净,看现场情况,估计那家伙都没伤到那个苏玄一根汗毛。”
“哦,知道了。”
本就是随口一问,黑瞳对彩骨的生死并不在意。
血玫瑰想了想,开口问道:“彩骨再怎么弱,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练气圆满,身上那具白玉美人攻防一体,完全可以媲美寻常上品法器了,那个苏玄能无伤杀了彩骨,想来还是有几分本事,不先下手为强,解决掉这个潜在危险么。”
黑瞳抬头望着漫天雪花,对血玫瑰的建议兴趣缺缺,“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长公主皇祭之日,就是我抽取龙脉之时,到时候有阵法加持,便是金丹修士来了我也不怕,等我吞了整条龙脉,金丹大道必定畅通无阻,到时候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豪言一吐,意气风发,黑瞳大袖一挥,气浪滚滚,席卷八方,方圆百丈内再无一片雪花。
黑瞳双眸闪烁着幽幽乌光,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纹符印,比之之前更加密集,为其平添一分渗人气质。
血玫瑰一脸痴醉地看着身前的男子,心魂荡漾,堂堂练气圆满竟是有些站不稳,靠在黑瞳宽厚的背脊,双手环抱虎腰,痴痴说道:“老大,等你修成金丹,可要带我去云海之上看看旭日高悬,凌霄紫气,不许忘了。”
黑瞳眸中乌光闪烁,转过身来看向浑身瘫软靠着自己的血玫瑰,抱住她的后脑靠在自己的胸口上,莫名邪笑道:“当然,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烟水国皇都旁有一条笼笼河,天边飘雪,四野寂静,雪落绿水,荡出一圈圈清雅涟漪,远远看去颇有几分恬淡雅致,赤鼠捧起脚下烧成灰灰的骨粉装入坛中,豆大的泪珠滑落灰中,响起呲呲的蒸发声,赤鼠浑然不觉,任旧一捧捧地重复机械操作。
“春来柳丝青,春去柳丝黄。人生在世即是一场场小别离,唯有修得真佛舍利子才可得大自在,悟玄,还不醒来吗?”
一名赤脚老和尚不知何时站在赤鼠身旁,看向跪趴在地的赤鼠,眼神中满是怒其不争,恨其不为。
他摘下一根泛黄柳枝,在其头上一扫,金光灿灿,赤鼠眉心一点灵光莹莹如玉,初极暗,灵光闪烁,大放光明,将两人映照得通透入骨。
赤鼠抬起头来,仿佛是变了一个人,眼神柔和,抿嘴一笑道:“贫僧既已入轮回,今生人非前世身,悟道师兄又何必执妄。”
佛号悟道的老和尚脸色铁青,两颗铜铃大的眼珠子瞪得滚圆,金刚怒目,仿佛下一刻就要高喊一声大威天龙将眼前人压在五指山下。
悟玄低头继续捧起一堆堆骨灰,置于骨瓮之中,无悲无喜,神色平和:“悟玄终究是死了,师兄即便唤醒这一丝执念,也再也变不回从前的悟玄了。”
悟道翻了个白眼,老神在在:“老子管你干饭,我修的是大日如来,从心所欲,我想怎么做怎么做。”
“师兄你这样一意孤行,说不定又要被师傅关进率都塔一百年了。”
悟玄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了一丝落寞。
悟道哈哈大笑,反手朝他后脑勺甩了一巴掌道:“我还以为你的“世间解”已经修到无垢身了,无牙仔,在师兄面前装什么得道高僧?”
无牙仔是悟玄的小名,时光如梭,千年时光晃眼过,想来现在除了师兄再也无人这么称呼他了。
悟道笑了许久才正色道:“她回来了,她入魔了。”
悟玄一脸苦涩,却并不震惊:“她可还好。”
悟道没好气地说道:“她可太好了,相反我们佛宗就要难受百倍,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睚眦必报的个性,不把我们宗门掀个底朝天你觉得她会罢休吗。”
悟玄笑道:“当年佛宗与她种下了因,有今日果也该生生受着,因果循环,理因如此。”
“你倒是死得痛快,留下一滩烂摊子打算让师兄来帮你擦屁股?想得真是美,我跟你说,门缝都没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