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里津的秋天,入夜得很快。
头顶上的吊灯已经打开了电源,橙黄色的光芒洒满在这间独立的病房里面。
锋利的水果刀隐藏着冷冽的寒芒。
手上的苹果,正一点点地被玛利亚剥下皮衣,没有断裂的苹果皮就这样削落在玛利亚的手心上。
洁白饱满的果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而匕首的锋芒则没入了甜美的果肉当中。
“邓尼金阁下。”
突然间,安静的氛围被打破了。
伴随着果肉的香溢,玛利亚微微张开嘴巴,朝对着邓尼金,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语调,问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现在的你,所效忠的是什么?”
“当然殿下您!”没有丝毫犹豫,邓尼金作出如此回应。
这样的回应十分正规,以至于没有半点瑕疵。
但同时,这样的回应只是一种君臣之间的回答。
就像是你对老板说‘老板你真聪明!’可那是真心并且认同老板聪明,亦或是这句‘聪明’,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表达呢?
如今的邓尼金就是形式上的回答。
他口中说的‘殿下’所指之人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罗曼诺夫王朝。
这种回答每一个人都会如此。
因为他们不会想象到,一个统治了俄罗斯三百多年的皇朝血统,会在一瞬间变得土崩瓦解。
一个王朝的灭亡,必须是有一个过程,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可唯独罗曼诺夫王朝却显得格外的突然。
其突然性之强,甚至连欧洲各国都还没反应过来,那罗曼诺夫王朝直接就没了。
所以,从来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这样庞大的王朝会瞬间灭亡。
无论是совет组织内的干部成员,亦或是与她同为主席的约瑟夫都认为,要推翻罗曼诺夫王朝,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
唯有见过历史结局的玛利亚坚定认为,不久之后俄国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然,那是站在历史先知性的角度上去看。
如果将自己纳入他们的位置去分析,定是与他们一样。
所以邓尼金的回答十分标准,标准得根本就不是玛利亚所想要听到的回答。
被没入匕首刀锋的苹果,就这样被玛利亚握在左手上,右手则挑起刚削出来的果皮。
轻咬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感受着果皮上的甜美,玛利亚又问了一声。
“邓尼金阁下,我问的是,你所效忠的,究竟是我们俄罗斯还是罗曼诺夫王朝?”
奇怪的问题,还有奇怪的问话方式。
这是玛利亚刻意而为之,只不过邓尼金并没有注意到。
又或者说,他只认为公主殿下没说清楚而已,按他的理解,公主殿下想说的应该是‘俄罗斯与我们罗曼诺夫王朝’。
脑海中,他为玛利亚补充完整了问题中的关键话语,尔后便继续为她的问题而做出回答。
“殿下,身为臣子自然是效忠于罗曼诺夫的俄罗斯!”
他激动的说道,右手死死地抓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是一种宣誓般的仪式,意为‘为您献出心脏,为您献出生命。’
只不过,他想象中玛利亚会回以激动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坐在病床边上的她,只是轻咬着果皮,没入匕首刀锋的苹果,扔被她虚握在手心上。
“邓尼金阁下,我想做出一个假设,你且听下吧。”
果皮贴在自己的唇边,玛利亚微眨着双眼,缓缓说道。
“如果罗曼诺夫要背叛俄罗斯人民,你会如何去做?”
夜风,不知何时从窗外吹入。
悬挂在上面的吊灯,迎着这股吹入进来的冷风,微微晃动。
晃着那橙色的光芒,将玛利亚的影子打在墙上,照得她的侧脸忽明忽暗。
“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邓尼金愣住了,他不是很明白这位公主话语中的意思。
什么叫罗曼诺夫背叛人民。
身为一个皇族,被上帝赐予下来的皇权,哪有背叛人民这一说法。
他坚定的认为,俄罗斯能有如此伟大的成就,能够成为国际上掌握着不少话语权的影响力,其最大功劳便是罗曼诺夫王朝。
因为沙皇的统治,因为沙皇的辉煌,让俄罗斯走向强大。
所以这压根就不存在罗曼诺夫背叛人民一说。
罗曼诺夫就是俄罗斯,俄罗斯就是罗曼诺夫。
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
那股从窗外吹入而来的幽风,突然间让他身子颤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思考公主殿下的话。
‘如果罗曼诺夫背叛了俄罗斯人民,那自己又要怎么选择?’
如此大逆不道的问题,别说去想,就连念头也不曾有过。
可这一念头,此时此刻竟在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口**现了。
他看着玛利亚,心里的挣扎与矛盾越加激烈。
罗曼诺夫王朝……俄罗斯人民……
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都要怎么选择呢?
空气变得粘稠无比,秋天的夜风显得格外的寒冷。
他颤抖着眼眸,紧张地咂着嘴巴。
“殿下,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不明白,神圣的沙皇,为什么会背叛俄罗斯人民呢?”
他看着玛利亚,明明这是对玛利亚的疑问。
可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彷佛是在质问着自己。
沙皇,会背叛俄罗斯人民吗?
突然间,1906年的场面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1905年时,他还在日本那里,正为了山头而与日军进行争夺。
可当他回去俄国时,全国各地都爆发了工人运动。
他被任命为步兵队长,负责镇压一座工厂内的工人。
出发之前,他被告知那座工厂内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歹徒。
当他进入里面时,却惊讶的发现,里面都是一群瘦骨如柴的工人。
这些弱小的工人手拿着木板,更有人拿着板凳,就这样盯着自己。
那虚弱疲乏的眼神,充满了对他们的愤怒。
那个让他窒息的场面,最后被自己给选择性遗忘了。
这怎么可能是真实存在,沙皇的光辉应该是照耀在俄罗斯人民身上才对。
邓尼金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从农奴家庭转身变成一名英勇的战士。所以说……为什么会存在呢?
‘它是存在的!’
如深渊的声音,突然间从他的内心深处响起。
身子猛然一抖,被他遗忘掉的场面,如潮水般涌入大脑。
在工人大运动期间,他曾经以步兵队长的身份,镇压过无数工人。
粗暴且血腥,身边的手下未曾有过心慈手软,死在他们棍棒之下的工人,数不胜数。
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军装,那时的他选择了遗忘。
他坚定的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这是维护一个国家安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不应该感到后悔,也不应该感到不安和害怕。
强烈的思想驱使他去遗忘掉心中的不安,直到了现在,他再一次回想起那时的感觉。
仿佛坠入至冬冰水时一样,邓尼金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寒意。
脑海中,父亲的形象有一次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沧桑衰老的面容,岁月的痕迹停留在他的脸上。
他就这样站在麦田里,在他的面前,是一名传令官,正颁布‘农奴废除法案’。
得到了自由的父亲,以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眼神看向圣彼得堡方向。
‘为了伟大的俄罗斯帝国!感谢沙皇的恩赐!!’
尔后,要求自己去成为一名士兵,为沙皇效忠,流尽最后一滴血。
按他的说法,这都是因为沙皇陛下的慈悲,他们一家才得以摆脱农奴身份,成为了自由人。
邓尼金也是如此认为。
可伴随着自己的学习过程,他开始发现,农奴的废除并不是沙皇愿意,他被逼改革,而且这场改革还剥削收刮了农民的最后一点余粮。
所以说,这真的是沙皇的慈悲吗?俄罗斯人民真的要感谢沙皇?
他有一次想起玛利亚的问话。
‘如果罗曼诺夫背叛了俄罗斯人民。’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仿佛有双手,正死死地锢着自己的脖子,让他难以呼吸。
“抱歉殿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一次,他没有直视玛利亚的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会以一种近乎于忠犬一样的眼神,看着玛利亚。
他效忠俄国,效忠沙皇,效忠流淌着罗曼诺夫血统的玛利亚。
可此时此刻,他被玛利亚的问题给弄得不知作何反应。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矛盾,很迷茫。
现在的自己,究竟是效忠于罗曼诺夫王朝,亦或是俄罗斯?
强烈的矛盾感,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咙。
他已经无法做出回答了,只能一个人独自陷入迷茫当中。
沉默的氛围又一次弥漫在二人之间。
外面,是几乎微弱得听闻不见的工业噪音,可在这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病房内,却如此的刺耳。
“明白了。”
玛利亚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就没抱有太多希望,毕竟邓尼金这个就是如此的复杂。
他反抗苏联,反抗共产,却又为了对抗法西斯的入侵而甘愿回国,投入到卫国战争当中。
复杂且矛盾的人性,在他身上显露无疑。
玛利亚正欲将苹果一分为二,邓尼金突然间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闷。
“殿下,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才算是在正确。”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效忠于罗曼诺夫王朝,同时也效忠于俄罗斯人民。”
抬起了头,那浑浊的眼神深处,隐约闪烁着一道弱光。
“殿下,我无法给予您任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
矛盾,在他身上扎根,深深地扎入心中。
玛利亚看着这位几乎过了半百之年的未来将军,眼神中带有一丝忧虑。
“如此,我明白了。”
蹙着细眉,玛利亚放弃了对苹果的一分为二,而是将它完整地放在了邓尼金手上。
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来,收回擦拭过的匕首,正准备离开病房。
临走前,她在门口边上回过了头。
轻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后缓缓说道。
“邓尼金先生,期待你能破除心中矛盾的那一刻,待那时,希望我们能喝上一杯。”
摇摆的吊灯已经停止了,灯光铺满在这间病房里面。
看着玛利亚离开的方向,邓尼金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
秋叶,迎着温暖的清风,如雪花一般在空中缓缓飘动。
一支从圣彼得堡那边过来的车队,缓缓地出现在远方的水平线上。
车队上,是几名神甫,正做着日常祈祷,边上是几名随身护卫,以沙皇的名义,所有人退让。
“报!”
市长室被推开了,一名锲卡同志紧张地冲了进来。
偌大的一间市长室,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批着文件。
这同志推门而入,着实是把她给吓了一跳。
拍了拍胸口,玛利亚无奈地瞟了对方一眼。
“同志知道吗,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这位同志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脸色一红,连忙道歉。
“十分抱歉主席同志,但因为事态紧急,约瑟夫同志让我立即跑过来通知您。”
“约瑟夫?”
撑起了眼眉,能让约瑟夫如今紧急的事情,恐怕不简单。
“说罢,是什么事?”
“就在刚才,来了一支神甫车队。”
神甫车队……
虽然察里津附近也有东正教教堂,但那些教堂都比较破败,里面的神职人员也算不得多。
所以说那是从哪里来的?
该是察觉到玛利亚的疑惑,这位同志咽了下口水,便继续说道。
“他们是从圣彼得堡那边来的。”
“为了传教?”
“不,主席,他们是为您而来的。”
“找我?”玛利亚脸色一变。
一般情况下会以这种低效率却又有着很浓厚的宗教仪式感的做法,也就只有自己那免费老爸会去安排。
莫非,这支神甫车队是父皇派过来的吗。
“现在接应他们的是谁?”
“是约瑟夫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