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道。
沂州与鲁州的分界线。
滇江。
此江又名“滇南泽”,东靠沂州,西临鲁州。
由于有多条溪水河流汇入,如百川归海,当地百姓也喜欢将其称作“滇海”。
下游处地势十分浅狭,不足道也。
上游一带却是相当宽阔,水流迅疾异常,涛涛不止,寻常的扁舟小船决计无法逆流而上。
下游与上游的节点,自古便有“龙门”之称。
据传闻,若有江中鲤鱼能扛御住奔涌不息的江水,成功抵达上游——即可脱胎化为蛟龙!
魏颉花了不少银子雇了一艘足有两层的商船,自下游往上游进发,直奔鲁州。
这一日阳光明媚。
身着碧青长衫,腰悬金鞘长剑的魏颉,姿态潇洒地立于第二层的船头。
头顶是蓝天白云,身旁是那匹名叫“大白”的高头白马。
年轻人面色平静地望着波涛滚滚的滇江大泽。
水浪激荡汹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岸边,震起白沫无数。
魏颉想起了之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喜穿葱绿色衣衫的小姑娘,不由得心生无限感慨,自言自语道:“这儿的景色真美啊,小萝卜,不知你如今身在何处?大哥哥我很想你呢……”
沉默片刻后,低头说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你走的,我会紧紧搂着你的肩膀,大声告诉你,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魏颉正自惆怅,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有人站在自己的右手边。
魏颉甚是疑惑地扭过了头,往那边定睛瞧去。
这一刻,青衫剑客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只因他真切地看到那人——
同样也在眺望江面,身穿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袍,脑袋被白帽檐遮盖了起来,无法看清其侧脸。
个子极其高挑,好似一根竖立着的纤细竹竿。
最关键的是,那人的手中,紧握着一柄鱼叉。
一柄由纯银打造的三股鱼叉!
那日在溪流瀑布旁,正是此名白袍客引水化鲛,与那位号称“青白眼人”的阮苍龙展开了一场旷世激斗。
这副标志性的独特外貌,魏颉断然不会认错!
然而,他颇为清楚的记得,自己离开溪水的时候,以防万一,在两大魔头的脑袋上都戮了几剑……莫非那几剑竟没能要了这个家伙的性命?
魏颉登时大惊失色,不自禁脱口叫了出来:“司徒鲛,你……”
他正欲说出那句——“你这魔头居然还没死!”
怎料那名也望着滚滚江面的白衣人突然转过了脑袋。
魏颉愕然一愣。
只见那人长得清俊秀逸,皮肤虽和司徒鲛一样白皙无瑕,但是五官相对精致得多,虽称不上什么“惊世骇俗”,但也可算得上是远胜常人了。
从面相判断,此人年纪并不大,大概仅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足可称其一句“少年”。
魏颉犹记得那个复姓司徒的大魔头长了一张丑陋不堪的“马脸”,此人既然长得这般帅气出俗,那便应该不是本人了。
在确认这名白袍少年并非自己的那位“老朋友”后,魏颉随即改口道:“哎呀,不好意思啊,认错人了。”
那个白面少年听了这话,撅起了嘴,明显不乐意地说道:“什么叫认错人了?!你刚刚把我当成谁了?”
魏颉尴尬得要死,只好尝试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啊,小兄弟的这身打扮,当真与那‘天下第九大魔头’司徒鲛过于相像了,我刚才不小心看走了眼,抱歉抱歉!”
那个身材细长如同竹竿的少年不知怎的咧嘴嘿嘿了起来。
笑容灿烂无比,一如夏日午后的阳光。
“嘿,我就说我像吧!”少年满脸得意,“司徒鲛乃是我生平最崇拜之人,你把我错认成了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魏颉心下大感迷惑,暗道:“啊?这小子真是古怪得紧,崇拜谁不好,偏偏去崇拜一个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白衣少年微笑着问道:“我姓贺,名鲤,鲤鱼的‘鲤’,你呢,你叫什么?”
魏颉正要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姓,忽想到自己如今的通缉犯身份,用真名恐怕不妥,便胡乱编了个假名:“我姓魏,名大胆。”
年纪估计不到十八岁的贺鲤捧腹大笑起来,用手指着魏颉叫道:“魏,魏大胆,哈哈,哈哈!什么屁的名字,难听死了!”
魏颉知道“谎话要编到底”这个道理,接着说道:“我爹娘识字不多,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让小兄弟见笑了。”
贺鲤哈哈乐了半天,终于止住了笑声,道:“其实啊,我本来的名字也是很难听的,叫作贺礼,礼物的‘礼’,我娘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分别取名为‘仁义礼智信’,我排老三,得了个‘礼’字……”
魏颉心下有趣:“好一个贺礼,这名字倒也吉利。”
“唉,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偏要叫什么‘贺礼’,多难听啊,搞得好像一有喜事就要把我送出去似的!”白袍少年唉声叹气道,“我和家里人决裂后,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我偶像不是叫司徒鲛嘛,那我就把名字里的那个‘礼’字改成了‘鲤’,鲤鱼的鲤,也带一个鱼字旁,嘿嘿!”
魏颉暗中感叹道:“此人为了与司徒鲛有多一点儿共同之处,倒还真是煞费苦心呐,除了衣着外貌以及所使的兵器外,连名字也有一番特别的考究……”
贺鲤继续说道:“嘻嘻,我除了改掉名字以外,还给自己取了个极是好听的绰号,叫作‘汪-洋恶煞’,和司徒鲛的‘沧海凶神’相互对应,怎么样,好不好听啊?”
魏颉微微一笑,暗道:“这小子真是个妙人,沧海凶神对应汪-洋恶煞,这自封的外号倒也算是说得出口了。”
心里如此想着,忍不住了竖起了一根大拇指,赞声道:“好听,‘汪-洋恶煞’这名号,忒霸气了!”
贺鲤听他这般赞扬,喜上眉梢,胸中说不出的自豪,朗声说道:“魏大胆,你这人说话好听,对我脾气,行,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魏颉这人交友也是一贯不看岁数,只看对不对自己的脾气,昔日在落剑城搁剑塔当守将的时候,能够与四十几名兄弟每天推杯换盏、快活度日。
就是因为三个字——“聊得来”!
魏颉亦面带喜色,高声提议道:“你既当我是朋友,那我请你喝酒如何?”
“好啊!”贺鲤欣然答允。
魏颉在租这艘两层商船的时候,顺带买来了三大坛的杏花村酒,原准备在船上自斟自饮,如今偶然结交到了这么个趣味不低的朋友,理所应当要慷慨地将酒水拿出来与之分喝了。
二人盘腿对坐于二层船头。
无碗碟。
捧着酒坛就那么直接喝了。
“哎,魏大胆,你信佛啊?脖子上还戴了一串念珠……”贺鲤问道。
魏颉摸了摸脖子上那串一衲禅师赠送的定心珠,笑着回应道:“也算有点信吧,但要说如何虔诚,那倒也真没有,就是觉得这串珠子好看,符合我气质,所以就戴着玩儿咯!”
贺鲤笑了一下,两臂张开,示意魏颉欣赏一番自己那件面料名贵的纯白色袍子,“这行走江湖,衣着打扮什么的最重要了,你想啊,一个人就算修为再高,穿得破破烂烂的,不比路边的乞丐好多少,那谁还会把你当成高手啊?”
魏颉回忆起那位身穿破烂麻衣的刀圣关昭,厉害不厉害另说,高手风度呢,肯定是没有的。
于是赞同的应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古人的话总是没错。”
“对咯!”贺鲤的心情更是愉悦,“魏大胆,你这名字虽然是难听了点,但你这张脸长得还真是挺好看的,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在容貌上不逊于我,就凭这点,你名字上的缺陷勉强可以弥补啦。”
魏颉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道:“贺兄弟,你是为啥才会对司徒鲛那等崇拜的?”
“当然是因为帅啊!”白袍贺鲤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听说过‘一鲛破五船’没有?”
魏颉早就听闻了这个有名的事迹,如实说道:“这个自然听过。”
贺鲤顿时精神大震,兴奋雀跃道:“嘿,魏大胆,不瞒你说啊,那一战,我可是亲眼所见!那一日,我路过洞明湖,正好就看到了司徒鲛与官府战船之间的争斗厮杀……”
接下来,贺鲤将司徒鲛当年在洞明湖一人凿沉五艘战船的事迹大讲特讲了一通。
唾沫四处飞溅,将那个世间排名第九的大魔头讲得极是英勇神武、霸气盖世,便似那天神下凡一般。
魏颉明知他必然添油加醋,却也甚是认真地听完了。
“自从那日亲眼见识到了司徒前辈的骁勇英姿啊,我就笃定要一辈子以他为偶像了!”贺鲤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我们贺家原来是练‘追魂夺命枪’的,我乃家中五个兄弟里修为最高的,以司徒鲛为目标后,便开始独自一人练习叉法,我爹见我不思进取,居然崇拜上了个江湖魔头,骂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便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将我从家族里踢了出来。”
顿了顿,继而道:“我从家里跑出来后,学着司徒鲛的模样穿起了白袍,还用银子打造了一柄三股渔叉……嘿嘿,这方江湖,且待我‘汪-洋恶煞’贺鲤闯上一闯!”
魏颉没来由的想起那日在莫愁江畔,义兄万纶曾说过要让自己代他闯一闯江湖,心中立时生出一阵感伤,端起酒坛的边沿,将之伸了过去,“来,碰一个!”
青衫男子与白袍少年。
碰杯。
举坛豪饮。
“我瞧你腰间的剑挺不错的嘛,一看就是值钱的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你练得怎么样,修为已到什么境界了?”贺鲤忽问道。
魏颉正打算说自己如今已有四阶洗髓境的修为。
蓦地里,贺鲤抄起那柄摆在旁边的纯银三股叉,“噌”的一下从船板上站了起来。
举起银叉,遥遥指着远处江面。
嗓音嘹亮的大叫道:“好哇,总算是让我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