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的差不多了,还有人在低声八卦着她的故事。
纪茹芳一个都不想听,直接把饺子馆儿的大门儿关上,从里头上了门栓。
她这头关门,那头人群里一个高个儿壮实少年就掉头抄起放在路边的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县城里去了。
饺子馆儿里安安静静。
纪茹芳坐在桌边,神情失落,人也还有点儿恍惚。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都是原来发生过的事儿,之前从来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却突然觉得事事都很荒谬。
纪荣氏和纪三儿长期欺凌她,吃她的肉喝她的血荒谬,她自己由着人家欺负还上赶着让人家欺负更荒谬。
最荒谬的是,她发现纪荣氏和纪三儿变成这样,好像全是让她惯的、喂得。
她是自个儿把两头狼喂饱了让人家来吃她恨她,不仅恨她,还恨她的女儿!恨老天赏给她的那么好的樱子!
她们到底凭啥啊!
纪茹芳越想越难受,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杨花儿扒在厨房门口,看着她都哭了,吓得转头就想回去跟徐樱说。
可回头才发现,徐樱自打进来,就开始抄着刀子那几块软趴趴的南豆腐,这会儿她都切第三块了!
杨花儿不敢普遍打扰她,又好奇她切了半天啥?凑过去一看,当下惊讶的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妈呀!
她可从来没见过豆腐做成的花花儿!
不是豆腐花,是真的豆腐作成的花朵!
有菊花、月季花,甚至还有刚刚放进去,正在徐樱手里展开的一朵牡丹花!
那细细的丝丝缕缕的菊花,那柔嫩的花瓣饱满的月季花,那华丽的层层叠叠的牡丹花,哪怕都是白色的,但每一朵都足以成为艺术品,而不是吃食!
杨花儿震惊的抬头望向徐樱,她仿佛第一次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也是第一次发觉,做厨子还有那么多可做、需要做,甚至可能必须做到的事情!
杨花儿暗暗深吸一口气,细声细气、小心翼翼的问:“樱,樱子,这些真都是豆腐?”
徐樱已经又抄起根白萝卜,用她今天早晨刚从供销社买回来的一只小刀雕着什么,闻言懒洋洋的应了声:“嗯。”
杨花儿就咽唾沫。
直觉告诉她,徐樱心情不好。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那,我,我能学不?”
“能。”
徐樱眼皮儿都没抬。
杨花儿张嘴又想问,可就在她眼前,一段萝卜皮啪嗒掉了。
徐樱眉头瞬间一皱,显然很不满意的样子,她赶紧闭嘴,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下一个掉下去的就变成自己的脑袋!
这一分神,她又听到纪茹芳的哭声,已经不是隐忍的哭,而是一抽一抽的了。
杨花儿挺想过去劝劝的,又觉得搞不清状况随便劝会适得其反。
何况她劝显然远没有徐樱管用。
于是她又“胆大包天”的试着轻声问徐樱:“樱子,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纪经理,她,她好像挺难受的。”
可惜,徐樱没理她。
她甚至对着白萝卜眯了眯眼睛,凌厉的目光中透出几分不满,手指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快到杨花儿几乎要看不清了。
她吓得又缩了缩脖子,但也更忍不住想看看她在弄啥,于是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
很快她就发现,徐樱并不是在随便刮萝卜皮,而像是在“雕刻”一幅画,现在这画已经能看清楚,是那种老房子门头上的木雕画儿竹林,老人们管它叫“节节高升”,几分钟内,这幅在萝卜外皮上的雕刻画似乎就要成型了!
杨花儿彻底被萝卜皮雕吸引了,她甚至听不到纪茹芳的哭声,也不再害怕徐樱的刀子,而是下意识的朝她靠过去,竭尽全力的,如同吸水海绵遇到水一般的想记住她刻在萝卜皮上的每一刀。
一副刻完,徐樱似乎并不满意,又挑挑拣拣,抄了另一个白萝卜。
杨花儿赶紧帮忙打水过来,给她清洗干净,渴望的看着她拿起的刀子。
徐樱停了下,偏头看看她,冷淡的眼睛里终于染上点儿不自觉的笑意。
她淡淡开口说:“这是专用的雕花刀。咱们做农家菜可能不大用得上。但古往今来,做菜就不只是用来吃的,还可以用来欣赏,用来品鉴。比如我之前提到的‘辋川拼盘’,就是用冷拼重现‘辋川图’的造型,比起食用价值,观赏价值更高。这属于一种文化享受,在我们国家富裕起来,温饱问题解决以后,是必然会产生的。所以想当个紧跟时代的好厨师,就要兼学兼顾……”
她一下子说了许多,不仅讲做菜,还讲文化,甚至讲一点哲学和政治。
杨花儿似乎也不大能都听懂,但求知若渴,还能延展思考,说:“我听说咱闻喜那头过年的时候要蒸花馍,把馍馍蒸成老虎、狮子、鲤鱼的样子,就是再穷也要蒸,因为过年,吃的不仅是个肚子饱,还是个喜庆,这也算个文化享受是不?”
“是。不过蒸馍是白案,你现在先学红案,咱平原人白案都有底子,晚点儿学也不怕。”徐樱终于笑了。
杨花儿就跟个让老师夸了的小学生似的,当下高兴的脸都红了,看着徐樱的刀子更是满脸羡慕,跃跃欲试。
外头的哭声也彻底停了。
徐樱就把刀子反手递给杨花儿说:“你先试试手感,也可以在我雕废的萝卜上试试,找找感觉。不过别着急,这功夫至少三五年以上不停练才行。”
杨花儿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小心翼翼接过刀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给刀子弄坏了。
这玩意儿她都没见过,猜猜看也知道,肯定贵呢!
而且还是徐樱自己用的,能让她摸摸,她都高兴!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杨花儿当然已经忘了纪茹芳的事儿,更没注意到徐樱已经解开围裙,出了厨房。
纪茹芳不哭了,因为她彻底想通了,更是彻底死心了。
但直到看到徐樱出来,她好像才突然明白过来,苦笑着说:“樱子,娘得谢谢你,得亏有你,否则娘还迷糊着呢!就是……”
她踟蹰着,叹了口气愤愤的说:“我就不该心软,还给她送钱?送个屁!”
“不怕,钱能送出去,我就能让她自己吐出来。”
徐樱在她对面坐下,轻声说:“娘你看,只要咱够厉害,就没人敢欺负咱。以德报德没错,以德报怨就是糊涂,咱不能当东郭先生,把狼喂饱了,让狼反过头吃咱。狼这种动物啊,是最不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