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但是宣六遥摇摇头,往前伸着头,执著地要去/舔那块油亮的汤汁。傅飞燕仍是不肯罢休,揪着他的衣领义正辞严:“你别怕,有母后撑腰呢。若是他们欺负了你,我此刻就去找他们!”
芝麻大点的事,哪里需要劳驾尊贵的皇后娘娘了?
宣六遥心里想着,放过蛋羹汁,将筷尖转向桌上,直直地朝着一片嫩滑的鸡片夹去。
筷尖将至,手腕却被半道握住,耳边仍是傅飞燕不依不饶的追问:“他们欺负你了么?”
她那么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而他只是想安静地吃顿饭而已。
满桌的菜肴散发着香气,他的筷子离它们近在咫尺。然而,她不让他吃,她像一个办案的青天大老爷,一定要将案子办成谋杀的铁案一般。
可是,他只是想吃口菜。
宣六遥无辜地抬头朝傅飞燕望去,傅飞燕突然熄了怒火,捉着他手轻轻地放开了,连着肩膀也微微坍塌了些,她的眼里涌上无尽的哀伤:“若是你的两个哥哥还在,今日就轮不上他们欺负你。”
她忧伤地往门外望去,眼里泛起泪花:“我总觉着他们死得蹊跷。”
“怎么蹊跷了?”
“嗯?”傅飞燕未料到眼里只有饭菜的年幼儿子竟然有此一问,楞了一会:“我就是觉着蹊跷。”
只这一句话,天皇老子来了也帮不她翻案。
换作往日,宣六遥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失子母亲的臆想,但他今日才被宣三今抱着往水缸里送,若不是自己带了仙力逃过一劫,想必此时已是:六皇子顽皮,自行爬入水缸溺死。
他又追问一句:“两位哥哥怎么死的?”
傅飞燕觉着跟他说也无用,白白添了伤心,再一想说出来也好警醒他:“五年前,圣上带着一梧、两桐,还有三今、四年去猎场捕猎,回来时,说是一梧从马上摔下,被马蹄踩踏身亡,葬礼还没办完,两桐就掉入内湖,等找到时”
她说不下去了。
一梧、两桐若是现在活着,就是十四岁和十三岁,原本当是皇位继承人,却接连夭亡。接下去的皇位继承人若是按年纪,便是贵妃梅紫青的宣三今,而且一溜下去还有宣四年、宣五尧,除非他们三个都死了,才能轮得到宣六遥。
傅飞燕不是没有怀疑过梅紫青,也不是没有动过把她三个儿子都除掉的心思。可惜,有些事,只能放在肚子里想想。
她泪花四溅,心里波涛汹涌,恨不得大哭一场,心里才舒服一些。
宣六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可有人看见?”
其实也是多问,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总归无人看见才是,就像今日。傅飞燕却说:“有,好多人都看见了。一梧是自己掉下马,两桐是自己掉入水中。他们都看见了就是因为都看见了,连查都不用查。”
傅飞燕满含热泪,忽地站起身,掉头往睡房快步走去,她不想让小儿子看到她软弱痛哭的模样。
宣六遥脸色如常地扒着饭,垂眼思索。
众目睽睽之下意外身亡,要么是死得太巧,要么是局布得太精妙。若是有阴谋,那布局的自然是得益的梅贵妃,只是她一个贵妃,有这么大的本事一连除去皇后的两个儿子却毫无破绽么?
显然是不太可能,除非有高人相助。
但在这皇宫里,能有什么高人手眼通天,却又甘心替一个贵妃出力呢?
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像今日,宣三今卑鄙无耻却又明目张胆地谋害自己,倒是不曾预料到——
午后歇起,宣六遥仍得赶到清明苑读书。傅飞燕虽然不亲自送了,但午时的谈话还是提醒了她,光阿九一个人护送是不够的。
护送的小黄门一下子扩充到四个。四个小黄门分占四角,把宣六遥围在中间,他要紧赶慢赶,把两条小短腿三步迈成两步,才能步伐一致。
赶到清明苑门口,正遇上宣三今三人,他们后头也就跟了两个小黄门。
三个皇子像看一个小傻子似的望着他。
宣三今更是很不友善地耻笑他:“六弟,你怎么不去求父皇给你拨一支军队护着?免得一枝冷箭就把你射死了。”
宣六遥的体质算不得强壮,这会儿正累得气喘吁吁。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像没听见似地,反倒冲着他们一扬手:“皇兄们好。”
趁着他们发楞,他开动小短腿,一矮身子从他们三人面前溜过去。
啪叽!
太累了,又溜得太快,腿没抬够,又绊门槛上了。他一条腿挂在槛上,大“大”地趴伏在门里,额头差点磕上影壁。
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尤其宣三今的更为肆意。惊得头顶窜过一众飞鸟,宣六遥侧了侧脸,脸上便落了一滩柔软滑腻的鸟粪,他心里哀叹,可见落井下石之事,不仅世人会做,世鸟也会。
咳。
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大笑声顿时戛然而止。想必是平阳到了。
平阳并没有扶起他,径直往里走去,脚步轻缓,几无声息,连着一丝尘埃也没有踢起。三个皇子跟在他后头,回过头朝着他咧嘴笑。
“殿下。”苑门外的小黄门轻声呼唤,大约想要进来扶他。
又是一声平阳的轻咳,清明苑看门的小黄门毫不留情地将宣六遥的腿一扒拉,随即关上大门,将他们挡在门外。清明苑一向不欢迎与读书无关的人。
宣六遥身下的石板凉凉地,不是很舒服,下巴壳和膝盖处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小身板,着实没用了些。
他撅着屁股慢慢爬起,忍住了痛才站起身来。
一瘸一拐走到教室门口,平阳却开了口:“六皇子迟到了,请在门外罚站。”
他好像不喜欢宣六遥,好在他对另外三个皇子也没什么好脸色,宣六遥温顺地应了一声,站在门外望着天空发呆。
屋内平阳虽苍老却也抑扬顿挫的讲课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里。他无聊地靠在墙上,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不停地踩来踩去,直到屋里讲课声停止,然后一声:“六皇子进来吧。”
“是。”
宣六遥忙应一声,抬脚便走。
不想抬的是被踩在下面的那只脚,又是啪叽。
摔了。
在三个皇子放肆的笑声里,他狼狈地贴着教室的墙边绕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连平阳也忍不住提了嘴角,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算下来,这是第一日到书苑,已摔了三回跤,栽了一回水缸。读书之路,眼看着坎坷不已。
下午平阳少傅只讲一个时辰,余下时间留与他们自行温习功课。下课的铜铃声响,平阳把书册一合,毫不留恋地起身就走。
教室里又只剩下他们四个皇子。
宣四年和宣五尧捧出砚台、取出墨条开始磨墨。这里不让带伴读,这种琐事皇子们得亲自动手。
宣三今回转身,难得和善地笑一下:“六弟,过来替我磨墨。”
是把他当书童使唤呢。
宣六遥不想跟他起冲突,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乖顺地应一声,哧溜滑下凳子走了过去。
宣三今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凳旁的一只小木箱,示意他从里头拿。他蹲下身,打开小木箱。里头半边是砚台和墨条,另半边是裁剪整齐的一叠纸。
砚台是好砚台,就是有些沉,宣六遥吃力地将它搬到书案上,又准备去教室前头的一只瓷盆里取清水。宣三今却拉住他:“去水缸取水。”
难不成又想把他扔进水缸?
他警惕地看着宣三今。宣三今眯眼嘲笑:“去不去?”
去就去吧,反正也淹不死他。
他左右张望,寻找可以舀水的容器。宣三今却敲敲砚台,说道:“端这去。”
砚台极沉,也没必要这么端来端去。宣三今显然是有些不怀好意了。
宣六遥却仍乖顺地点头:“好。”
他搬起沉重的砚台,托在臂弯里,在宣三今得意的目光中慢慢走出教室,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小心地把砚台放到地上。
然后,弯下腰,沿着墙边哧溜溜地冲到苑门边,溜走了。
老子欺负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飘着呢!——
第二日,宣六遥起晚了。
他是故意的,磨磨蹭蹭地出了晚晴宫,又不出所料地在教室外站了半个时辰,等那声“进来”响起,在三双眼睛的盯视下,贴着墙边,像一只小老鼠似的绕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屁股下凉乎乎、粘答答。
凳子被涂了东西。
他用手指抹了抹,一层淡淡的浅白,像是米浆。他抬抬屁股,袍子果然和凳子粘在一起。
他们在他凳子上抹了米浆制成的胶水。
还好,最起码不恶心。
他定定心心地坐着,面前仍是连张纸也没有。
晌午的下学铜铃一响,宣六遥扯开袍子的系带,哧溜滑下凳子。
他要赶在平阳离开清明苑之时一同出门。谁知平阳今日没准时,仍安安稳稳地在前头坐着。宣六遥穿着白色的内衫长裤站在教室门口,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像是刚起了床走错了地方。
他低了头,默不作声地原路返至座位坐好。
平阳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离开。
宣六遥没有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因为宣三今挡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头顶压来一阵沉重,他伸手去摸,竟然是一块大砚台压在头上。宣三今弯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给我顶着,若是摔了就揍你。”
终是逃不过去。
他坐在凳子上,头顶一方砚台。两手扶着,像一只瓷瓶配了个不合适的盖子。偏偏宣三今的两只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戳来戳去,烦人得很。
宣六遥又不能躲。一躲,头上的砚台就要滑下。闭眼吧,又看不见宣三今在做什么。只得一戳一闭,一戳一闭,成了一个眨眼木偶。
他眼睛眨酸了,宣三今似乎弯着个腰也累了。
他上半身趴在宣六遥的书案上,一双手仍是不老实地伸到他的腰间挠痒痒。
宣六遥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摸自己,忍不住把腰往后一缩,头往前探去,沉重的砚台滑过脱了力的手指,直奔宣三今的后脑勺。
他自己两腿一跨,下意识地从凳子后头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