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遥,是不是想看你把三皇兄砸得怎样了?”耳边女子的声音低柔温和,他差点顺势点了头。
梅贵妃继续问:“三皇兄当时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啊?流了很多血?”宣六遥别别扭扭,很不自在,只能装糊涂。
梅贵妃的笑容突然消失,眼里又射出针似的恨意来:“你砸的,你不知道么?”
宣六遥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直念叨:怎么办?怎么办?
梅贵妃倒有些心里没底了,一时搞不清楚到底是宣六遥砸的宣三今,还是三个儿子构陷了他?
她眯了眯眼,又是一脸的严肃:“六遥,砸了人就该承认。你若是肯承认,我们也不会怪你,你和他们还是好兄弟。你老老实实地说,你有没有砸三皇兄?”
“没有。”
宣六遥狠了狠心,脆生生地回了一句,转身往药味浓郁的里屋冲去。他想去看一眼宣三今伤得如何。
宣三今正撒着两腿坐在床上,头上缠了几层白布,见着他进来,呵呵笑起来:“咦,小皇弟!”
他竟然没有生气。
宣六遥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宣三今见着他会气得伤口迸裂,爬也要爬起来打他。宣三今却拍起了手,笑得前仰后合:“小皇弟,小皇弟!将来都要辅佐我!”
啊?这是怎么了?
宣六遥楞了,宣三今看上去怎么像是个傻子?自己把他砸傻了?
尚在发怔,有人一把将他扯了出去。他来不及迈腿,差点跌倒,看那深绿的袍子,还有浓郁的脂粉香,扯他的,自然是梅贵妃。他也就没反抗,出房门前,他又看了一眼宣三今,宣三今仍是笑着,笑得天真无邪。
梅贵妃将他拖到院子便松了手。他趔趄几下,跌坐在地,却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嚣:“皇后娘娘留步。”
“让开!你们谁敢拦我!”
傅飞燕带着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想必是阿九他们去通报了。她穿着常服,连打扮都来不及就冲过来了,纵是如此,满脸的杀气撑得气势满满,不输盛装的梅贵妃。
她伸手怒指梅贵妃:“梅紫青,你做什么?!”
梅紫青垂下眼,侧转了身子冷冷回道:“我做什么了?”
一个贵妃,见着皇后不但不行礼,还语气冷淡。可是梅紫青有这底气。
傅飞燕不能怎样她,只能生气地带着宣六遥回晚晴宫去了。
大约谁都心里不痛快。
宣六遥也是,他不能接受自己把宣三今砸傻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他失手砸了宣三今,却连认都不肯认,反而让他们背了栽赃的罪名。
他苦恼地叹口气,往后,要对他们好一些。
一片枯黄的秋叶飘落,风起了——
秋风没刮几日,却刮来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消息:宣三今死了,死于破伤风。
宣六遥更苦恼了。
他在前世不是没有杀过人,他亲手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但那是战场,又或是坏人。
他没有杀过无辜之人,更没有杀过家人。可这一世他却把兄长亲手送走了,虽然说到底是宣三今咎由自取,但毕竟砚台是从他的手里滑下去的。
夜深人静,他仍在自责,思绪胡乱,想得头疼,前额更是胀胀的。
前额骨的后边是泥丸宫,在仙界,泥丸宫里的天眼是可以打开的。天眼可以看到过去、现在、未来,但进入尘世后,天眼便被封印了。
他用力地揉了揉前额,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
黑暗中却隐隐有人影,渐渐显于亮色之中。
人影越来越清晰,是个十二三岁少年的背影,正在一片焦黄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走着。在他的身侧,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浑黄而平静。
河边树着一块不高的石碑,上书二字:忘川。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赫然是宣三今。他望着宣六遥惨然一笑,眼中并无敌意。
宣六遥不知为何会看到他,急切地向他道歉:“三皇兄,都是六弟的错。”
宣三今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大皇兄、二皇兄的死,也是他们的错。”
“他们?谁?他们为何要害你和大皇兄、二皇兄?”宣六遥吃惊地问道。
宣三今却没有回答,转过身慢慢走了几步,突然掉转方向,跳入浑黄的忘川河。
平静的河水悄无声息地起了个漩涡,眨眼间将他送进了最深的河底。
“三皇兄!”宣六遥大叫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
他们?是谁?这只是个无稽的梦,还是真实的幻像?宣六遥翻身坐起,静悄悄地走到屋外,再悄摸摸地溜到晚晴宫的门口。
他想去看看,看看宣三今,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可惜,他此时如此矮小,连一道门栓也够不到。他丧气地转了身,却吓了一跳。
影壁旁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何时在的。
宣六遥诧异地低声问了一声:“谁?”
“殿下,你要去哪?”那人轻声轻气地问道。
宣六遥趁着晦暗的月色仔细一瞧,竟是阿九。他心里一动:“阿九,出去么?”
阿九走过来,弯下腰压低声音问:“去哪儿?”
“去不去?”
“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宣六遥不再客气:“开门。”
“是,殿下。”
门栓被轻轻地拨开放下,大门安静地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跨出门槛,沿着宫墙,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守卫,静悄悄地往皇宫的后头走去。
宣三今的贺兰殿正处于皇宫的后头。
殿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此时他的棺椁,应该仍停于殿内。
守门的小黄门正靠坐在影壁下打盹,这等懈惫,想必梅贵妃并不在。
宣六遥心中默念:继续睡,继续睡。然后带着阿九摸进贺兰殿。
院子里挂着十数盏白灯笼,正屋里烛火亮如白昼,一具白色棺椁当门停着。几个宫人跪在棺前,低着头打瞌睡。
继续睡,继续睡。宣六遥仍是默念着,仿若他念了,那些人就不会醒转。
不过是没醒过来,他们的头耷拉着,个个睡得很熟。
他沿着走廊静悄悄地往正屋走去,肩头却被按住了。
回头一看,阿九正苍白着脸,满眼畏惧地看着屋中的棺椁,他弯下腰,在宣六遥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我们回去吧。”
宣六遥用低低的声音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阿九显然是不信的,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扛起宣六遥,转身就往贺兰殿外逃。
扛了人,走路就没那么轻便了。
阿九的脚拍着打石板路,啪嗒啪嗒,顿时正屋里打瞌睡的宫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互相眼带惊恐地瞧了瞧,默契地挤到一起,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看守门口的小黄门也绕过影壁,屁滚尿流地往屋里冲,正好与阿九和宣六遥在影壁的两侧错过。
两人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贺兰殿,虽然一个是逃,一个是被迫。
宣六遥也不敢呼喊,只得默默地由着瘦弱的阿九扛着他逃窜,偏偏阿九慌不择路,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未到晚晴宫。
各段甬道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若是白日,还能凭着沿路的牌匾和远处的高殿分个东南西北,此时云层堆叠,月色不明,前面的宫墙,连盏灯笼也不挂,瞧着黑漆漆的仿佛里头藏了不少看不见的东西一般。
阿九惊慌失措,只觉哪哪都不对劲,连着肩头扛着的宣六遥,不喊不闹,不挣不扎,安静得不像个人。他停了下来,抖如筛糠,只听一阵细碎的淅沥声,从他的裤管漏下不少的水,似乎还冒着热气。
宣六遥闻着一股臊气,知道阿九是被吓尿了,无奈地踢了踢腿:“放我下来。”
“是是。”
阿九早等着这句话,身子一倾,宣六遥咕噜噜地从他肩头滚下来,差点滚在这滩尿水里,好不容易跳开半步。
宣六遥左右望望,他也不认得这是哪里。又看看面无人色的阿九,想必他也是不认得的。
“殿下,我们该往哪儿走?”
“我哪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复杂。
宣六遥没想到出门时还跃跃欲试的阿九竟然是个绣花枕头,阿九没想到小皇子不只是放风,竟然夜探灵堂,幸得没被人当场逮住,没有闹出什么风波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回晚晴宫去,免得发现没了小皇子又是另一场风波。
也不知道宣六遥是不是这么想,反正阿九跟着他七转八转,又转到了贺兰殿门口。
不同的是,此时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宣六遥就又走了进去,扒在影壁处往里瞧。阿九喉咙发紧,又不敢丢下小皇子,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抖抖索索地骑在门槛上,随时准备往里冲或往外逃。
院子里仍是没人。
正屋里,一众宫人略略分散了些,三三两两地挤着跪坐在屋中,有人看见了大门口的影壁处探出了一张小白脸,吓得惊呼一声。众人立时又如一窝鸡崽似的挤成一团。
看来是不可能悄悄地看到宣三今的遗体了。
宣六遥暗叹一口气,转身走出贺兰殿,阿九爬出门槛,四脚并用地爬了几步,才站起身跟在后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回了晚晴宫——
这一趟,没什么收获。
既然夜里不能看,那干脆白日里光明正大地去看。
反正去拜祭兄长天经地义。他央了傅飞燕,傅飞燕想想,这或许能让宣拾得对他有个好印象,便同意了。
她牵着宣六遥往贺兰殿走去,忍不住低头瞄了他一眼。他小脸白嫩,伶俐里却有一种天生的呆。她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安好。
灵堂里,梅贵妃也在。她有些意外傅飞燕和宣六遥的到来。
宣三今尚未成年,葬礼并不隆重,按理他们无需前来祭拜。但他们来了,而且宣六遥进门时披了麻,认认真真地行了跪拜礼。末了,还让人抱在棺边,要“看三皇兄最后一面”。
当初他们对他的指责,他似乎浑然没放在心上。
梅贵妃似乎也有所触动,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些,但仍是有些不太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