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自己住那么大宅子,却把孪生兄弟赶得只能偷偷摸摸寄居在别处。上央气恼得眉毛直翘,转身间却瞥见,有一个人影飞快地缩进树后。
他略一思索,飘起凌波微步,眨眼间站到了那人背后。
那人身量和他差不多高,身上的衣裳已蒙了一层乌蒙蒙的灰,背上血痕犹在,却因时日长了,显得发乌发沉。
上央拍拍他的肩,那人惊悚地转过身来,却正是阿九。
阿九心神不宁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上央心里一动,故意板下脸,冷冷说道:“臭小子,老盯着我的宅子做什么?”
话音刚落,阿九嗵地跪下,梆地磕了个大头:“国师,我被皇后娘娘赶出来了,如今身无分文,也没有地方住,求国师收留我,小的愿为国师做牛做马,只要有一口吃的,有个地方住就行。”
“皇后娘娘赶你,你去求她,求我作甚?”
阿九着急道:“阿九落难时蒙国师大人相救,阿九不敢忘怀。您交待小的事情虽然没做好,但求国师大人看在小的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收留小的吧。”
上央心里一惊,平阳救过他?两人有勾搭?
正蹙眉思索间,阿九抬头瞄了他一眼,似乎瞧出点什么端倪,蓦地变了脸色,眼珠子转了两眼,低头继续哀求:“国师大人,小的没有照顾好六皇子,没能完成您的托付,是小的错,是小的无能,求国师大人原谅。”
原来如此。
上央松了一口气,把装了银子和衣裳的小包袱递给他:“这些你拿着,去学个手艺吧,好歹也能糊口。”
“多谢国师大人。”阿九感激涕零地接过。
上央欲言又止,想了想,觉着替宣六遥做好事不留名有些对不住他:“我是上央,这是六皇子托老夫送给你的。”
阿九显得更感动了:“多谢殿下记挂,多谢先生。麻烦先生告诉殿下,阿九一直牵挂着殿下。”
“唔。”
上央飘然而去,阿九捧着包袱,阴阴沉沉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他往地上一坐,陷入沉思——
上央回宫给宣六遥交了差,隐居在千山苑度日。
宣六遥也取得傅飞燕的应允,每日散学后到千山苑“玩耍”一个时辰,顺便跟上央继续学习法术和一些杂学。
他原本是上仙,又自带心念力,学起这些道术比起常人要快得多。
而清明苑如今只有宣五尧和宣六遥两位皇子在学习。
多出来的两张书案并未撤走,空在中间,像一条宽河似的,把佘景纯和两位小皇子远远地隔了开来。
没有人提出把书案撤走,仿若宣三今和宣四年还要来读书。
转眼间夏日到了。
院风常常无风,热气像是长牢在地上,驱之不去。好在库房每日送来一大块冰置在屋内,关紧了门窗外,也稍许凉快些。
他们自己又各自带上扇子。
佘景纯是一把大薄扇,扇边用上好绸料细细裹紧,扇柄用暗红丝线绕裹,再挂上一块小巧的碧玉,显得很是别致。
宣五尧是一把大纸折扇,原本是空白的,佘景纯替它作了画。画里有一叶扁舟,舟上穿蓑之人拿一钓杆,杆线似隐若无,于一片空白中钓得天地。天地处又突现半轮金乌,萧瑟之气顿成恢宏。
宣六遥带的,却是一把丝绢团扇,是从傅飞燕屋里取来的,被宣五尧笑了好几次,他也不介意,照样拿着团扇呼啦呼啦地扇风。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扇子就是扇子,能扇风就行,管它长什么样呢。
屋外有两棵树,树叶蝉鸣阵阵,隔着门窗扰人心思,却又让宣六遥想起蝉肉鲜嫩。蝉虫无知无识,捕蝉不算杀生。
他趁了空偷偷溜出屋外,宣五尧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瞧他。
他虽然这一世的年纪比宣五尧要小上两岁,却因有了往世记忆,他便觉着自己是个壮年的,捕蝉这种事自然由他来做。直待要爬树时,他才发现,小两岁就是小两岁。
树干粗大,树杈间相隔不近,他费了好大的力才爬上去捉了一两只,再待伸手去捉第三只时,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他心想,不好,中了暑气。
枝丫在手间忽轻忽重,树下的人影也模模糊糊,忽远忽近。这人像是上央,又是平阳,反正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宣六遥正要定睛仔细看时,手里忽然一松,一头往树下栽去了。
不过他敢保证,他没有脸着地。
因为他落了一半,即被一股大力托起,迷迷糊糊间被平稳地抱入屋里,就躺在那大冰块旁边,凉气顿时让他清醒不少。
身前站着三人,齐齐看着他。佘景纯,宣五尧平阳。
能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的,自然是平阳,而不会是上央。
“六皇子醒了。”佘景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释然地抹抹额头的汗。
宣五尧咧开嘴,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平阳面无表情,似乎刚才救下宣六遥的,不是他。
但宣六遥栽下时,树下站的明明就是他。于是宣六遥仍是在站起身后向他道谢:“多谢平阳国师救命之恩。”
平阳一声不吭,突然伸手向他的腰间摸去,却又受了惊似,立时缩回了手。
宣六遥低头看,腰间挂的正是朔月剑,剑身一道毫光隐没,似刚交过手一般,却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他有些迷惑地抬头看平阳,他眼色阴沉、却若有所思。
半晌,平阳突然说道:“六皇子,此剑可是上央所赠?”
“是。”
“往后不要带进清明苑。虽是木剑,难免玩闹间也会有所损伤。”
宣六遥自然不肯,申辩道:“我从未用木剑与人玩闹过。”
“从前不会,难说往后不会。”
“往后亦不会。”
平阳生气地看着他,终是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佘景纯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殿下,国师让不带,就不带了呗。”
“只是一把木剑而已。”——这话,却不是宣六遥说的。
宣五尧说完,似乎觉着自己话多了,无辜地看了两人一眼,坐回到座位上,却又回了头,冲着宣六遥吐了吐舌头,又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赞许的,自然是宣六遥敢跟平阳国师作对的勇气——
这一日,宣拾得难得地来了晚晴宫。
两杯香茶,隔桌而坐。傅飞燕觉着这样的日子已是越来越稀少,直觉有一次少一次。夫妻之间却也少了许多话,只能没话找话。
“天气炎热,圣上可得注意身子。”
“知道。朕要去梅贵妃那里,想着有一段时日没来看你了,顺便来瞧瞧你。”
这话说的,像是上街买物,店里边却是卖梅贵妃送傅皇后。
傅飞燕忍不住脸一垮,看到被香龄牵进来的宣六遥,才又浮起愉悦的神情。
夫不如子贴心啊。
宣六遥并未在意到她的心思,却只注意到了父皇宣拾得的脑后,又生出一根新的黑线来,比之前那根要更黑些,更实些。
虽是预料之中,宣六遥心里仍是一紧。
“来,六遥。”宣拾得朝他招招手。
他定定心神,知道宣拾得对自己多些喜欢,傅飞燕也能多一些恩宠,便做出乖顺的样子走到宣拾得的膝前,抬起黑亮的大眼睛,懵懂又友爱地望着。
宣拾得摸摸他的头,显得对这个小儿子颇为喜爱。
傅飞燕也看出来了,喜滋滋地。她忍不住想敲打敲打皇位继承人的事。正巧宣拾得心情也不错:“朕看见六遥就欢喜,等他再长大些,想必风采不比朕当年差,哈哈。”
她趁热打铁:“是啊,六遥跟圣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圣上,自打一梧不在后,太子的位置一直空着,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
宣拾得却沉默了,心神不定地喝了两口茶,起了身:“朕走了,过些日子再来。”
未待傅飞燕再说什么,他扬长而去。傅飞燕楞了许久,终是现了恼色,低低地恨声嘀咕:“难不成要把皇位留给那小贱蹄子的傻儿子么?”
她突然站起身,理也不理一旁的宣六遥就往外走去。
宣六遥跟在身后,却见她进了千山苑。
千山苑里,上央显然也没想到傅皇后会突然光临,慌慌忙忙地上前行礼。傅飞燕一脸和气的笑容:“先生不必多礼。本宫有事相求。”
“娘娘请讲。”
傅飞燕却不急着讲,坐了下来,一副东拉西扯要唠家常的样子,笑眯眯的:“先生可有家眷?”
“老夫孤身一人。”
“哎呀,还是先生活得通透,潇洒自在,亦无牵挂。”
上央苦笑:“老夫倒是羡慕娘娘有六皇子环绕膝下,享尽人间乐趣。”
“是。”傅飞燕叹口气,现出愁容。
“娘娘是有何心事么?”
“是”她吞吞吐吐,“本宫瞧着圣上身子大不如前,心下甚是担忧。”
上央抬眼看看她,好歹活了几百年,若是还不会锣鼓听声,便有些枉为人师了:“六皇子是嫡皇子。”
“可五皇子是长皇子,圣上又一向宠爱梅贵妃。”
上央也犯了难,这能让他怎么办呢?总不能去劝说圣上专宠皇后。可傅飞燕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定要他说个子丑寅卯似的。他沉吟道:“老夫先去打探打探。”
他说得含含糊糊,傅飞燕不太满意,低声说道:“先生,眼下只有五皇子挡了六皇子的路,本宫知道先生有些神通,不如”
“娘娘,举头三尺有神灵。”
“神灵?”傅飞燕冷笑一声,“我家一梧、两桐”
她突然不吭声了。
当初梅紫青失去宣三今和宣四年时,她不是心里直呼老天有眼么?傅飞燕突然心里有些惧怕,她站起身:“那就劳驾先生先行打探,将来若是六皇子继位,先生便是他的再生父母。”
“娘娘言重了。”
傅飞燕静悄悄地离开千山苑。上央叹了一口气:“难办。”
“难办就不办。”空荡荡的苑里突然有人说话,是宣六遥的声音。
上央吓了一跳,左右张望,宣六遥在一旁现出身来:“先生不必犯愁,我也不太想当皇帝。”
“殿下用隐身术时,可否示个意啊?”上央却不接他的话题。
宣六遥一楞:“下次跟先生招招手。”
“招手我也看不见殿下可以扔一片叶子什么的,老夫也好心里有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