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大军将高源中勒马立于山岗之上,静静注视着前方的城池与战场。
前军已经彻底崩溃,连带着中军大营也受到影响,数万大军彻底失去了斗志,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当替死鬼,一个劲地向南溃退。
局势已然无法挽回了。
夏贼突袭,人心惶惶,确实非常被动。但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是,军中谣言四起,有人说来了一万夏贼,有人说来了三万,还有人说来了十万!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点,夏贼又不会飞,他怎么来这么多人?夏贼有没有十万还两说呢,大概率没有。
在突袭刚起的时候,各营、各部其实做了不少工作。
高宪文应该是死了,这股夏贼确实很勇勐,强弩之末也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可赞一声“精锐”,但他们才几个人?高源中已经识破了他们的疑兵之计,两侧山林中根本就没有夏贼援军,他们的真实实力,很可能就只有三五千人,这仗还是可以打的。
大长和国几大家,杨氏已经奔逃,实力大损,自不用提。但同样出身西洱河的高氏、董氏却打算集兵反冲一波,从两侧包围前冲过于深入的夏兵,遏制住他们的凶勐攻势。
但关键时刻,骠信郑仁旻居然跑了!
董氏遣人送来这个消息时,高源中犹自不敢相信,但当他登高望远,下视整个战场时,却默然无语了。
郑仁旻仓皇离开了荣经,在群臣、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南逃,往邛崃关方向而去。
他这一走,局势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董氏跑得飞快,带着本部兵马一路南奔,竟然比郑仁旻还快出不少。
段氏也跑了,与溃兵争相夺路,根本不想面对哪怕已是强弩之末的夏兵。
他们都走了,高氏还折腾个什么劲?打给谁看?
即便真昏了头,留下来与夏人干仗,杨干贞、杨诏兄弟俩的下场,就是高氏的下场啊!
高源中是绝对不可能昏头的。
他现在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处。
杨氏此番惨败,西洱河那边是不是该重新划分下势力范围了?
唐贞观年间,西洱河杨、赵、李三姓最为强大,尊奉唐室。但随后六诏乌蛮崛起,打得他们这些河蛮(白蛮一支)溃不成军,李氏逐渐衰落,杨氏、赵氏投靠乌蛮蒙氏,建立南诏国。
随后,蒙氏连出数位雄才伟略的君主,东征西讨,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高氏、段氏、董氏也渐渐崛起。
如今国中几大姓,高、杨、董、赵、段几乎都是白蛮出身,既是部落大首领,又在朝中为官,出则为节度使,入则为大军将、清平官。
相反,乌蛮自蒙氏一族被灭后,一蹶不振,国主郑氏家族又视他们为眼中钉,接连打击,在朝中分得的官位越来越少,其势日衰。曾经南诏的龙兴之地大理,在迁入的那二十万户白蛮的有力支持下,已经没有乌蛮的容身之地,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高源中想在其间分得一杯羹。
部落才是根基,而人口又是部落的基础!高氏即便将来在朝中混不下去,也可以退到地方上当土皇帝。同理,即便杨氏此番败成这个鸟样,只要部落根基还在,这个家族就还可以维持。
但高源中不想给他们机会了。
杨家已经够风光了,从杨奇鲲时代,到如今的杨干贞、杨诏兄弟,再让他们嚣张下去,其他家族怕是都要喘不过气来。
认命吧!每一次政局的大变动,都会带来国中势力的大洗牌。兴衰沉浮,本就是应有之意。
“没救了,撤兵!”高源中拨转马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军官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有条不紊之中又透露着一丝紧张和急促。要尽可能地把更多的人带回国内,这是今后争权夺利的本钱,不容有失。
当然,高源中也没奢望能毫发无损地跑回去,只能说尽力保存实力了——大败之际,不需要你跑得过夏人,只要比其他人跑得快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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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璘不知道冲杀了多少回合了。
贼人溃不成军,枕藉僵卧者数不胜数。刀都砍得卷刃了,铁挝都杀得变形了,浑身上下浴满鲜血,直如魔神一般。
带过来的三千多将士也杀得性起,每个人都大口喘气,几乎是机械般追在敌人身后厮杀。而就他们这种疲累已极的状态,已经丧胆的南蛮就是不敢回首拼杀,尤其是在他们的骠信郑仁旻下令南撤邛崃关,“暂避锋芒”的时候——这个消息,还是从一位颇有身份的俘虏口中得知的。
数万贼军如潮水般涌向南方。他们抛弃了武器,抛弃了粮草,抛弃了抢来的财物,只想着逃得一命。
意气风发出师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大概没有吧。南蛮一贯如此自信,屡次从剑南方向出兵,赌的就是你中原大国没法调集大军来打他。
即便真来了,并且打败了他们,那又如何?遣使告饶一番,回去舔舐伤口后,下次还来!
这就是南蛮的算盘,精得仿佛洛阳都听到了他们的“噼啪”声。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彭!”李璘踹翻了一辆半倾覆的马车,车上的财货稀里哗啦落在地上。
最
“南蛮大溃,不敢北望,但岂能如此轻易放他们走?”李璘拄着一杆长枪,道:“我知大伙累矣、疲矣、倦矣,但尚未竟得全功,如何能安心休整?这是一车财货,那边还有几车,我做主,拿来招募勇武果敢之士,随我轻兵追击。只要跟我走的,都可以先挑两件金银器、五缗钱、十匹绢,回来还有赏。我说话算话,不足的我自补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已经不是小钱了,厮杀许久的武夫们强打精神,意动不已。
不一会儿,便有数百人站了出来,道:“虞候一向说话算话,我信。”
“虞候带我们打了几场胜仗了?三场了吧?下一场定然还胜,钱财看着给吧,我不是很在乎,去杀贼才痛快。”
“走吧,我还跑得动。”
站出来的将士高矮胖瘦都有,脸上全是一副饱经风霜、看澹生死的神色。身上的衣甲已经破破烂烂,浸满鲜血,甲片之间的皮带都断了不少,可知一路杀来的艰辛。
李璘豪气顿生。
为将者,能带着这种精兵打仗,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他生在这个时代,既是不幸,也是幸运。承平百年之后,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兵?
“走!”他没有多话,直接一个转身,当先而走。
一边走,一边大笑道:“贼众已慌,士气大堕,战意全失。纵十万众,又岂能伤我分毫?且看我五百勇士,如何斩下郑仁旻的狗头。”
见他说得豪迈,又有数百人加入了进来。
众人收拢了所有能找到的马匹,翻身骑上,缀着敌兵溃去的方向,杀气凛然。
当天入夜,千余夏兵追至邛崃关北,先冲散了一股就地休整的溃兵,斩首百余,然后敲锣打鼓,嘶喊不已。
郑仁旻傍晚时分跑到了邛崃关,本欲收容溃兵,整顿部伍的,但一数跟着他的只有八千余人了,顿时有些胆怯。恰逢北方又传来追兵的马蹄声,刚端起饭碗的郑仁旻留下三千人断后,唉声叹气地带着群臣连夜遁去。
他一走,断后的人也跟着跑了。
亥时,郑仁旻跑到了邛崃关南的皮店,刚坐下喝了口水,与段义宗商量着如何联络各部呢,追兵又至,气得他破口大骂,仓皇南遁。
这次他跑得飞快,也顾不得随从、侍卫、军队跟不跟得上了,只一个劲地向南跑。
后半夜,郑仁旻抵达了潘仓驿,草草吃了点东西,本欲休息一会呢,结果山林间似乎有动静,他吓得立刻起身,下令继续南撤,往山口城、黎州的方向退去。
跟着他的人是越来越少,士气也愈发低落。
郑仁旻对如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的追兵万分痛恨!
他很清楚,被夏人斩杀的兵其实没几个。大部分人是走散了,失去了建制。不,甚至可能建制都未完全失去,只是与他失去了联络。
他每次想喘口气,同时派出使者联络各部时,就总听到追兵的马蹄声,让他无法安然停留在某地。
这人疯了么?!
追着不放,有你这么打仗的么?
草塔马勒戈壁,我都跑不动了,你还追?
六月初三太阳升起之时,郑仁旻已经过了山口城——他没在此停留——在跑死跑废多匹马后,终于看见了黎州青黛色的城墙。
再一回首,追兵早就不见了踪影,但他身边只剩两千余人了,清平官段义宗也走失了,赵善政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一脸晦气之色。
突
然间就悲从中来,这也太惨了!
郑仁旻掉了几滴眼泪,大手一挥,道:“去黎州休整一下。”
赵善政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吃顿热饭,歇歇脚了。
“休整完就走,去大渡河,回嶲州。”郑仁旻又道。
赵善政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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