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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出城

作者:江为竭 字数:7752 更新:2022-10-14 10:21:01

宣布高峰期后, 城中发生了骚动。

联盟守军早已布控,很快将混乱压制了下去——恐慌难免,但越在危难关头,秩序就越是重要。

好在末世已持续70余年, 除年轻人外, 人们都经历过感染高峰期。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冷静下来, 陆续回到室内,等待进一步的安排。

柴永宁宣布, 这两天是缓冲期,会逐步落实戒严法案, 而全面戒严将于五日后开始。

高峰期的来临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非宣布了,就意味着明天有危险——或许在接下来的几周, 甚至几个月以内,生活都不会有变化, 可情况终归是越来越糟的。

缓冲期还能正常活动,还能演出, 是剧团最后的机会了。好在, 在沃尔夫冈和程游文的劝说下,演龙套的兼职演员愿意配合最后一次演出。

时渊本以为夏舫会不乐意。出乎他意料的是,夏舫没说什么,还帮忙去劝其他演员。

联盟141年5月16日,上午8:30分, 加西亚大剧院打开大门,1号演出厅灯火通明。

卖出去了61张票, 来了3名观众。

一对夫妻, 一位年老的鉴赏家。

时渊尽职尽责地演出《殉道者》。他们已演出多次, 这一次却是他们最完美的一场:他们演得太好了,让人忘记了冰冷的现实。每个角色都活灵活现,将来自异界的故事,带到观众的面前。

观众们看到主角雷奥的一生。

最开始,他是个背负人命的地痞流氓,再之后他是个杀怪物的伪君子,最后他是拯救世界的殉道者。

故事有始有终,圆满收场。

剧团演员们站在台前,手牵手,一起向台下鞠躬。台下的三名观众站起来,拼尽全力地鼓掌、尖叫、喝彩。

一派灰暗的世界中,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有最后一场狂欢。

时渊站在潮水般的灯光中想,这像是全世界的掌声与喝彩。

然后灯光暗淡下去,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合,像是关上一道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梦境落幕。

回到后台,程游文说:“演得不错,可惜伊莎贝拉女士没看到。”他笑了笑,“要是之前你们能有今天的表现,我们早就闻名天下了。可惜了。”

随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夏舫靠着栏杆望向窗外,不说话,秦落落在桌上转着一枚戒指,走神了,许久后沃尔夫冈开口:“后天,有空的话一起吃一次饭吧。”

等全面戒严开始,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家心知肚明,这实际上就是散伙饭。

“吃就吃!”出乎意料的是,率先开口的是夏舫,他一拍大腿,“我刚从一个老男人那里要了两瓶酒,想着自己偷偷喝,明天就把它们贡献出来,一起喝!一瓶红酒一瓶啤酒,可贵了,配得上这餐断头饭!”

气氛稍微舒缓了些,秦落落笑说:“没想到你成天一毛不拔,还有分享好酒的时候。”

“谁说我一毛不拔?”夏舫指了指时渊,“时渊,我是不是请你吃过米布丁?”

时渊点头。

“你看。”夏舫扬眉。

总之,散伙饭的时间定在了后天下午四点。

下午,众人开始整理个人物品、准备带走了。

时渊的东西少,也就一个背包、几册台词和三本书。他很快收拾完了,提前回了家。

很晚的时候,他和陆听寒打了一通电话。

这回角色反转了,话多的人成了陆听寒。

陆听寒说,多读几次《城市守则》,在家要关好门窗,不去人太多的地方;他说,军队已经开始分派物资,你也见过麦田了,粮食供给不会有问题;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时渊一一应承下来,又说:“演出要暂停了,明天我继续去收拾剧院,后天要吃散伙饭。”

陆听寒:“嗯。”

“你一定要小心呀,我等你回来,都没有人摸我的头了。”

陆听寒说:“我会尽量回来的。”

次日,时渊继续去后台,帮忙收拾堆积的物品。

众人的情绪都好多了,还能彼此打趣——伤感是没有用的,人总要往前看,况且从他们加入剧团的第一日起,就做好了解散的准备,现在不过是成真了。

“老程——”秦落落拖长了嗓音喊,“你把那个灰色化妆包给我放哪了?”

“就在梳妆台底下!抽屉里!”程游文在二楼发出声音,还有一阵乒乒乓乓的噪声。

“没有啊——你是不是给我放丢了啊?”

“不可能!”程游文气到东西都不收了,拄着拐杖冲下来,“你怎么凭空污蔑人,来来来我给你找!”

那两人在一起翻箱倒柜,时渊刚把戏服打包装起来,抽了真空,就听见刺耳的警报声。

这次是IV级警告,他们只用在室内躲避。几人去到剧院的地下室,和一堆多年不用的道具挤在一起,空气中都是陈腐味。

秦落落难掩惶恐,坐在角落箱子上,程游文陪在旁边安慰她。另一边,特蕾西甩着猫耳朵、瞳孔缩成一线,进入了亢奋状态,上蹿下跳的,沃尔夫冈跟在她身后跑。

时渊和夏舫在一起。

夏舫窝在角落,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时渊凑过去看,他手中是一沓泛黄老旧的钞票,皱巴巴的,像被无数人反复揉捏过,泛着油腻的光。

这一沓钱没多少,夏舫却反反复复地清点,几乎神经质。

“夏舫。”时渊叫了一声。

夏舫没反应。

时渊:“夏舫!”

夏舫浑身一抖,抬头看他:“嗯?!”

时渊问:“你还好吧?”

“好着呢!你吓我一大跳。”夏舫嘟囔,“这警告来得真不好,我本来晚上和别人有约。”

他说的“别人”,肯定又是酒吧里的男人们。

时渊坐在他旁边,把尾巴盘在身前:“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夏舫一愣,“咋的了,你担心你的男人,就来八卦我的感情生活缓解压力?”

“不是,”时渊说,“我只是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不给听,很无聊的。”

“好吧。”时渊说,继续坐在他身边,盯着他数钱,进行每日一次的人类观察计划。

夏舫被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受不了了,钱也不数了:“时渊,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好奇。”时渊回答。

夏舫把钱塞回钱包里:“他妈的行行行,我宁愿跟你八卦都不要被你这么看着了。”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手上几道灰痕顿时落在皮肤上,而他无知无觉,“……怎么说呢,我17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时渊专心听。

夏舫:“他30岁出头,英俊又深沉,在督察局工作,每个周五都会衣着光鲜地过来喝酒。我就在那家小酒吧工作,工资比现在还低,穷得叮当响,我每天能看到的不是地痞流氓,就是肥头大耳的老男人,他在里头鹤立鸡群,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时渊:“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开始约了呗。小朋友的心思在大人面前哪里瞒得住,他一眼就看穿我了。”夏舫捏了捏自己略细痩的胳膊,“我好歹有几分姿色,几周后就和他混上/床了。”

他继续说:“我们也不是纯上/床,他不跟我谈工作,心情好了,会给我讲别的事情。男人嘛,多少是喜欢枪炮军事的,他就和我聊防线,聊提案,把没啥见识的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来二去,就真心喜欢他了呗。”

“我能理解,”时渊说,“我也喜欢听陆婷婷讲故事。”

夏舫苦笑了一下:“再然后呢,我们约了三四年吧,他有一次突然告诉我,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我追着他问为什么,艹他妈的他竟然告诉我,因为他的老婆怀孕了!我才知道这孙子早结婚了!我当了那么久的男小三,你说可笑不?!”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钱包:“再加上那一年我妈病重,从此以后我就坚定了本心,只爱钱,不爱人。这就是我至此的人生了,狗血惨淡到我都不敢相信,没有一件是完满的,没有一件是我喜欢的。”

时渊想了很久:“……但是,你是喜欢这里的吧?”

“哈?”夏舫扭头看他。

“喜欢这里,喜欢剧团。”时渊说,“就像是程先生他们一样喜欢这里。”

“你在开什么玩笑?”夏舫笑出声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就是知道了。”时渊说。

夏舫都快笑出眼泪了,摇头道:“时渊,你真的太可爱了。”

但是,时渊想,所有人都会有喜欢的东西的。

喜欢花,喜欢麦田,喜欢舞台剧,喜欢一头刚出生的小羊羔。总有一些热爱是抛开名利的,炽热如朝阳,就像是他一想起他的人类,心头都会暖洋洋的,尾巴摇曳如彩带,根本藏不住。

警报结束时已是傍晚,广播中传来陆听寒的捷报。这是一场大胜,感染群被击溃到一败涂地。

众人都饿了,离开地下室,一起去街口的食物分配处领面包。

他们出来得早,长街空无一人。

刚传来大胜的好消息,与高峰期之前没半点区别,众人情绪高涨,一扫刚才的压抑。

“我们还能赢的!”特蕾西蹦蹦跳跳,欢呼道,“陆上将最厉害了!很快我们又能给伊莎贝拉女士演戏啦!”

秦落落踩着风情摇曳的步伐,和程游文就她的发型好不好看拌起了嘴,直说要让时渊做最后判决,特蕾西欢蹦乱跳,被沃尔夫冈拽回身边;

夏舫一会在秦落落那里煽风点火,一会又逗特蕾西玩,见两边战况都升级了,笑得特开心,

刚才在地下室、阴翳地讲述过去的年轻人不见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眉飞色舞。

至于时渊,特蕾西拿出了她压箱底的零食,送了他一包红薯干——

时渊没吃过,专心品尝,一抬头就看见众人的表情生动,或放肆大笑或气焰高昂,眉梢也扬起,放眼望去街边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墙上贴着剧团海报,更远处飘来面包和土豆汤的香,行人出来了,三三两两,好似一切不曾改变,好似旧日能永远延续。

等吃完晚饭了,他会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宵禁前回家,点亮明黄色的灯等陆听寒回来。

尘嚣,悲喜,归属。

这一瞬仿佛又回到他刚进城时,陆听寒带他去繁华的步行街,请他吃烤肠。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热闹到不得了,连他的眼睛都被光映亮。

再之后,他看到了剧院,看到了狭窄的避难所,看到了雪见花海,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

——他自荒原来,见到人世间。

现在,他也是一份子了。

这天深夜,陆听寒推门回家,意外地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

时渊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桌上是《联盟军事通史》,他看了好几个月都没看完,还停留在前三分之一,进展实在不喜人。

陆听寒脱下手套、摘了领带,坐在沙发旁。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时渊的侧脸。

时渊睡觉总是特别快、特别沉,这是没有烦心事的人才有的特质。

他睡着后很安静,发间是沐浴液的香,眉目舒展,尾巴尖轻轻地蜷缩一点点,弯出个微妙的弧度。

……光是看着,就奇妙地让人开心,就像是心中的波澜都被服服帖帖地熨平了。

陆听寒殚谋戮力,鲜少放空思绪。

此刻他停歇下来了。

平时看战况和数据,现在……看时渊睡觉,偏偏都很有意思。

如果叫醒时渊,时渊绝对眉开眼笑,扑到他怀中讲一天的见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离开血与火燃烧的战场,抛下风云诡谲的荒原,深夜的街头那么长,有人在等他回家。

陆听寒本想抓着时渊的尾巴尖,把他摇醒,让他回房睡,手伸出去却又停住,改向他的腿弯去——

他抱起了时渊,走向时渊的房间。

时渊半梦半醒,抓住他衣领迷糊地表示抗议,听不清在嘟囔什么,总之是不情愿。

于是陆听寒向二楼卧室走,这回,时渊就安分了。

等陆听寒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回到屋内时,时渊已经醒了,裹着被子成了蓬松的一团,用乌黑的眼眸看着他。

“吵醒你了?”陆听寒问。

“没有哦,我是自己醒的。”时渊说。

深夜他们同床共枕,进行每天一次的重要仪式:撸时渊。

时渊问:“陆听寒,你喜欢这座城市吗?呼噜呼噜呼噜。”

“为什么问这个?”陆听寒继续摸时渊的脑袋。

“就是想知道呼噜噜。”

黑暗中,陆听寒似乎是笑了:“当然喜欢。”

“……嗯。”时渊说,“我也喜欢。”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周之后,II级警告响起,人们纷纷逃向避难所。

这回时渊没有和他们一起。

他在角落躲过了一队巡逻兵,小心翼翼地向城市南门而去,好在军队忙于奔赴前线,没有人在意他。

他就这样顺利地来到城门口。

数十米高的金属门矗立在他面前,层层机关层层锁扣,千百万吨的重量不可撼动。城门、城墙上有很多战士,探照灯照向荒原,那份热量连时渊都能感受到。

在这个情况下,他不可能出城。

但是,他又是非去不可的。

时渊活在分界线上。

他喜欢人类,也将怪物视为同类。在避难所,他一边听着人们的啜泣和低语,一边听着远方怪物的尖啸,不知所措。他经常会想,如果他和陆听寒一样聪明就好了,肯定能知道该怎么做。

而他在那个夜晚下定了决心:他要出城,杀死一只怪物。

他杀死过紫灯虫的蜂后。如果他找到其他攻城的怪物,将它杀死,带回去给陆听寒证明能力,或许陆听寒就能想出办法守住这座城。

——计划是这样。

但实际上,时渊很茫然。

首先,时渊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杀死别的怪物。归根结底,他只接触过蜂后,说不定那是一次幸运的意外。

其次他不知道,杀了无数怪物的陆听寒发现他的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光是往那边想象一下,尾巴都紧张到要打结了;他也不知道,如果人类真的要求他杀死所有怪物、结束末世,他该怎么办,他真的能杀死那么多同类吗?他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如果怪物没了,又真的意味着末世的终结么?

诸多疑问,他没办法得到答案,他有一百种理由退缩。

可是,他不能瞒陆听寒一辈子。

可是,他想救下这座被无数人喜欢的城市。

记忆又回到某一日的演出,他在后台打理他的柏树戏服,无意瞥见了报纸。

那是新月报社的点评:

【笔者认为,《殉道者》中救世神的设定颇让人惊讶,祂既是雷奥的心魔,同时祂本身也有着恶魔般的外形……然而正是这种冲突,让全剧有了戏剧性的升华,让人不禁思考:那真的是救世神吗?如果祂本是怪物,那祂真的能拯救世界么?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雷奥的幻想,救世神不曾存在?】

演了那么多回救世神,拯救了那么多次世界,或许到了真的该履行的时刻。

即使这一次,得不到鲜花与掌声。

时渊站在钢铁的城墙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第一次登台演出的那天——

再勇敢一点,或许就更能理解人类,看懂他们的爱恨悲欢。

再勇敢一点,或许能在这绝望如永夜的末日幕布上,撕出一道光亮来。

时渊走向城墙,每走一步,浓郁的黑雾就从他周身涌出。

……

与此同时,拾穗城司令部。

全息屏幕上红光闪烁,照在每一人的脸上,俨然是地狱般的情景。

邢毅峰匆匆起身,走过地底长廊。

穿过层层守卫,陆听寒就在尽头的收容室——他能感知怪物的思绪,捕捉到常人无法触及的事物,这也是为什么他要频频去前线:越近距离接近怪物,观察它们的行为模式,从口器的开合到羽翼的振动,他的推论就越准确。

而收容室中,是从前线运回的三头变异狼。

邢毅峰来到收容室,头生鹿角的异变者战士就在门口,为他打开门。

刚进门,邢毅峰呼吸就一滞。

满墙的黑血,从脚下涂抹到天花板。收容笼被打开了,黑狼倒在地上,有一只还没死透发出呜呜声,它的喉咙□□脆利落地割断。

桌子已经翻倒,只剩孤零零的椅子在房间正中。陆听寒坐在椅子上,手握一把军刀,袖口挽起,露出分明的小臂线条。

邢毅峰:“您这是……”

“试了试它们的本能反应,尤其是临死前的。”陆听寒淡淡说,“有些战略需要改变。”他看向邢毅峰,“你要报告什么?”

邢毅峰这才回过神:“上将,拾穗城南城门观测到了超I级的畸变数值。”

他咽了口口水,嗓音发干,有些艰难地继续讲:“……经对比,确认是0号深渊的感染波长。”

陆听寒没答话。

漫长的半分钟。

四周都是喷溅的血,唯有他一尘不染,好像那断裂的喉管、迸发的脑浆、被踏得稀碎的后腿骨并非他所为。陆听寒总是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有人想象到他动起手来堪称凶暴。

他就这么沉默地坐着,直到最后一头变异狼眼中失去光泽,直到一滴黑血从刀尖滴落——

嗒!它轻溅出一朵花。

“……行,”陆听寒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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