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时渊只能默默等着他。
本来第二天是剧团的散伙饭, 结果III级警告来得轰轰烈烈,他们又进避难所了。
避难所狭窄又压抑,每天开灯的时间就6小时。
时渊躲在最角落的床铺上,拿着水晶对着灯光看。
水晶的表面嶙峋, 但不影响它的通透度, 蝴蝶清晰可见, 美丽且诡异。
所以陆听寒什么时候回来?
陆听寒会怎么反应?是惊喜还是惊吓,是故人重逢的喜悦,还是发现被欺骗后恨之入骨的愤怒?
他的能力真的对守城有用么?如果人类强迫他杀死所有怪物,他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时渊想了好几天,依旧没答案。不管怎样,为了让程游文不至于坟头刻二维码,时渊还是要试一试。
走一步看一步。
赌一把陆听寒对他的偏爱。
晚上大地震动,感染群在远方咆哮。时渊枕着尾巴入睡。
他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中舞台明亮,怪物在台下沉默地看着他, 万众瞩目。和上次一样, 时渊不知道它们在等待着什么。
漫长死寂中, 亮蓝色的蝴蝶翩跹而至。它从黑暗尽头飞来,鳞粉带微光,优雅地绕着时渊飞翔。
时渊伸出手,蝴蝶落在他的手上。
“你呢,你想要什么?”他问。
蝴蝶轻颤翅膀。
昆虫的振翅声又传来了,由远到近, 震耳欲聋。
蝴蝶倏地飞走了, 消失在黑暗中。时渊下意识想追, 黑暗却又淹没了他, 演出落下帷幕, 怪物们再次隐匿于梦境中。
【别告诉他】
它们呢喃。
【你是我们的主角】
三天之后,他们离开了避难所。
次日,陆听寒依旧没回来,时渊准备去剧院吃散伙饭。
外出已经需要通行证了,好在这是过渡期的最后一日,条件比较宽松,剧团成员都拿到了单日的通行证。早晨,时渊从枕头下拿出水晶,揣进兜里,仔细拉好拉链,坐上了去剧院的车。
出于某种直觉,他只有把水晶随身带着才安心。
程游文比他早到。他的东西还没收完,要借此机会弄干净了。
他的办公室里书籍和手稿堆积如山,他支着拐杖,一边轻喘着一边收拾。时渊帮忙,装了几箱的书,但整个房间的东西丝毫不见少。
“收不动了收不动了,晚点再说吧。”程游文喘息着坐下,擦了擦额前的薄汗,“时渊,你先去休息吧,要是太累了就吃不下饭了。”
时渊想了一下,摘下狼牙吊坠递给程游文:“给你。”
程游文微微睁大眼:“……这不是谢中尉送给你的吗?”
“嗯。”时渊说,“但我觉得它更应该留给你。”
“那怎么行。”程游文摆手,“送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我不要。我也有他的礼物,你不记得了吗?那支镀金钢笔。”
“其实,我没把所有事情告诉你。”时渊说,“谢千明应该……很讨厌我。”
“哈?”程游文睁大了眼睛,“发生什么了?”
时渊:“我不能告诉你。”
记忆又回到那个晚上,男人颤抖着说你骗了我,你也是个该死的怪物。
这吊坠他拿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曾想转赠给同样认识谢千明的陆听寒,但陆听寒也没要。
时渊又说:“他肯定后悔把吊坠给我了,所以,我想把它给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程游文只摇头道:“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很想他,每次演出我都在想要是他还在,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是会夸赞我,还是对剧情提出批评,他会不会看很多场演出,直到回家了还念念不忘……我想象了太多遍了,都快以为是真的了哈哈哈哈。时渊,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你是因为他才来剧团的吧?”
“嗯。”时渊点头,“我答应过他。”
“那就够了,你表现得很出色,其他人都演不出你的感觉。”程游文把拐杖放到一边,“虽然你演其他角色简直烂到没眼看,但你一直很认真很用心,我都是看到了的。”他顿了一下,“而且,你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
段牧也这样评价过他,时渊不太理解。
程游文继续说:“要是中尉还活着,我不知道他看到你会有什么感想——我们也永远没办法知道了。既然他选择把东西给了你,你就有资格带着它。”他无意识地摩挲桌上的钢笔盒,“不论那是爱是恨。”
“……好吧。”时渊说,把吊坠又戴了回去。
他们又收拾了一箱的书,时渊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如果没办法出城,我们是不是不能把钱给伊莎贝拉女士了。”
“嗯?哦,这个不用担心。”程游文说,“她——她最近病情还好,再说了可以存钱转账的嘛,就是麻烦了一点。”他挠了挠头,“我和沃尔夫冈都不信银行系统,说不定哪一天就没了,还是拿在手里的钱最实在。”
时渊又说:“你讲过,要把最完美的一场演出带给她看。”
“这不是没条件了吗。”程游文挠了挠头,“等高峰期结束了,还有机会的。”他又把一本书塞到时渊手里:“这个送你。”
那是一册剧本,名字是《等待戈多》。
程游文说:“有空看一看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戏剧,很有意思。剧情是两个流浪汉在土墩上等一个叫戈多的人,他们等了很久,但戈多最终没有出现。”
“戈多是谁?”时渊问。
“没有人知道。”程游文说,“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等待,他们不知道戈多是谁,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但现实就是这么荒诞,对不对?我们总是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永远见不到结果。”
临走之前,时渊回头,看到程游文坐在如山堆积的书籍间。
那些书满载回忆,有些是名著,有些是编剧书,有些介绍了舞台剧的发展史,光是看着就有厚重感,像是被人在无数个晚上,挑灯夜读过。程游文手拿镀金钢笔,坐在檀木桌前,桌上摊开笔记本,他似乎想写些什么,又迟迟没法落笔。
最后,他轻声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我皆是殉道者。”
这是剧本最后一幕的台词。
主角死了,他的朋友老去,救世神也再没出现过。
好在千万年后,世间还有他们的传说。
时渊去休息室前,被特蕾西叫住了。
特蕾西说:“时渊!你要不把柏树戏服拿走吧!”她转了转耳朵,眼中是猫一般的狡黠,“你很喜欢柏树,对不对?”
“嗯。”时渊有点惊喜,“可以吗?”
“当然!”
于是,时渊的尾巴尖欢快摇动,把那件戏服放进了背包,胀鼓鼓的一大团。
到了下午,众人开始准备散伙饭。
外头餐厅都关了,他们只能自带食物。程游文带了手抓饼,沃尔夫冈和特蕾西拿了面条和之前存的零食,爆米花和薯片堆在一起,就连不做饭的秦落落都从自家阳台上拽了几根葱。
时渊不大会做饭,问了陆听寒之后,从冰箱里拿了鸡蛋、番茄和土豆,还有半块猪肉过来。
而夏舫迟迟没露面。
沃尔夫冈住在剧院,在最角落建了个独立的小厨房,平时就烫烫青菜,煮煮面条。关上大门,留得屋内的小小一方空间,仿佛高峰期从未到来过,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众人自己动手,煮了米饭与番茄鸡蛋面,煎了手抓饼和土豆,又做了个香喷喷的彩椒炒肉。
杂七杂八的,却是他们能拿出手的全部了。
“啊!肉的味道!”秦落落感慨,“我都好久见过这么多的肉了!来来来,让我牺牲自己尝一口咸淡!”
她拿起筷子飞速夹了一块,吃得心满意足。
“想偷吃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好不好。”程游文吐槽,“而且夏舫那小崽子在干什么?不会鸽了我们吧!”
沃尔夫冈说:“我给他发了信息,没回复我。”
“说不定他又和哪个男人缠绵去了,过一会就来了。”秦落落感慨,“真是重色轻友,我还等着他的两瓶酒呢。”
现在没观众了,他们在剧院大厅支起桌子,把饭菜和零食放在上头。沃尔夫冈给夏舫打了个电话,他没接。众人又等了他十分钟,饭菜实在要凉了,只能先开始吃。
“这怕不是遇见了渣攻,下不了床了。”秦落落说,“真的是嫁出去的夏舫泼出去的水。”
时渊问:“什么是渣攻?”
程游文惨不忍睹地捂脸,而秦落落显然不想当带坏时渊的恶人,强行转移话题:“哎,就是不好的人!是坏人!赶快吃饭哈!要凉了!”
时渊:?
原来渣攻的意思是坏人,他默默记下这个新词。
灯光亮起,饭菜飘香。
上次他们聚餐,还是在庆祝《殉道者》的大获成功,这次就已经是道别了。
每个人都格外健谈,聊起过往种种。
秦落落笑个不停,讲起自己小时候偷偷学化妆,买不起化妆品,竟然把红菜汁往脸上抹,被她妈骂了三天;程游文大骂报刊编辑,欣赏不来他的大作,只会瞎点评;就连沃尔夫冈话都多了,讲他年轻时,如何跟着伊莎贝拉学习演戏,第一次上场也是紧张极了,差点掉链子,他还说马上准备参军,为保卫城市做贡献。
时渊和特蕾西在吃薯片,听几人侃大山。
正讲到一半呢,剧院大门被推开了。
众人一愣,只见夏舫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瓶酒,眼眶红得厉害。
“你、你这是怎么了?!”秦落落惊讶问,“发生什么了?”
“……没事。”夏舫哑着嗓子说,“没事,别问了,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半个字不愿多谈。
“来了就好,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特蕾西很惊喜,“快来吃东西吧!”
夏舫默默坐下,拿起一块冷了的手抓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咽得太快,像是这样就能压下翻腾的情感。
直到吃完饭了,特蕾西先上楼去休息,而大家开始喝酒了,夏舫才愿意开口。
他说:“你们也知道我一直想赚钱,一直很抠门,在这里的工资不高,远不如我在酒吧陪男人睡几回。我和时渊说过,说你们很善良也很蠢,这个时代搞艺术真是冤大头,自讨苦吃,我完全无法理解。”
啤酒在杯中晃荡,他举着杯子,环顾了众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没告诉过你们:我不止一次地想过、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干脆辞掉这里的工作呢?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一次次演出呢?我只是个剧里的小龙套啊,没名没利的。”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夏舫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喜欢这里。酒吧的那些虚情假意和热闹都是假的,都是虚的,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没有人真的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只关心我的长相,只关心我听不听话,在床上表现得怎么样。但在这里工作,有了你们的陪伴,才让我真正觉得我是‘活着’的。”
“台上是虚构的角色,台下是真正的我。时渊说得没错,我和你们一样喜欢这里。”
秦落落睁大了眼睛:“……你突然这么煽情,我还适应不过来。”
“人总是很贱的,不到最后一刻,都没法正视内心。”夏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快失去了才懂珍惜。”
他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我们干杯!”
酒杯相撞,清鸣回响。
“为了野玫瑰剧团!”他们说,“艺术不死,改日再会!”
时渊没喝过酒,尝了尝味道,觉得啤酒苦涩,不大好喝,但他还是小口喝完了半杯。
然后微微醉了。
酒意上头后,世界好像晕晕的。众人的话更多了,他看见程游文的脸上泛红,秦落落手舞足蹈,沃尔夫冈竟然讲了一长串的话,而夏舫……
时渊借着朦胧的酒意,看见夏舫是笑着的,却满脸是泪。
“我好喜欢你们,”他的眼泪在脸上湿漉漉的一大片,从下巴滴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们。”
为什么要道歉呢?
——这是时渊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喝酒之后头太晕了,他脑袋一歪,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意识陷入黑暗。
也不知多久后,有人在喊他:“……时渊。”
时渊的眼皮很重,睁不开。
“时渊。”那人又喊,手抚过他的脸颊。
这触感很熟悉,时渊下意识蹭了蹭那只手,发出了含糊又餍足的声音,呼噜呼噜的。他清醒不过来,而那人也并不着急,坐在他的身边,轻柔地抚过他的脸与发梢。
那是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他知道,不论如何,那人都会陪着他的。
意识就这样沉浮着——
数分钟后,时渊睁开了眼。
剧院大厅的灯只有角落亮着,一片朦胧中,陆听寒坐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目光沉沉,有什么情绪在流淌。
陆听寒回来了?他怎么会来剧院?
时渊愣怔了一会儿,总算是彻底清醒了,猛地坐起来:“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还头晕,身体晃了晃。
“晚上十二点。”陆听寒说,“宵禁的时间早就过了。”
他将身躯不稳的时渊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胸膛上。
时渊刚要开口,看到沙发和座椅上每一人都睡得东歪西倒。沃尔夫冈,程游文……喝酒少的秦落落倒是快醒了,在揉眼睛,嘟囔老娘怎么睡了那么久。
“噢,我们都喝醉了。”时渊抬头看陆听寒,尾巴尖又不自觉地摇曳起来了,“但是,你又找到我啦!!”
陆听寒久久未说话。他揽着时渊,灰蓝色的眼中像是有阴云凝聚,暗潮汹涌。
没人见过陆听寒这幅模样。
他是真动了怒。
他说:“不是喝醉了,是酒里下了药。”
时渊晕乎乎的,没反应过来。
“……夏舫呢?”此时秦落落醒了,扶额打量周围,懵懵懂懂问,“夏舫这小子怎么回去了都不知道叫我一声?……啊!!草!”
她看清了陆听寒,药效和酒意硬生生被吓没了。
“这两瓶酒是谁带来的?”陆听寒说,“里头有安眠药的成分。”
秦落落呆愣了足足半分钟,嘴巴开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蹦起来就往二楼去。
时渊站起身,歪歪扭扭地跟上去,全靠尾巴和陆听寒保持平衡。
到了二楼,尽头的房门敞开,秦落落缓缓坐在了地板上。
时渊走过去。
在他们面前,保险箱的门开了,里头空空荡荡。夏舫拿走了所有给伊莎贝拉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