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剧院大厅时渊才注意到, 暗处站了许多的守卫,还有白衣的战地医生。
陆听寒大概是深夜回家,发现时渊不在,带着下属们来了剧院。
“瓶口有巴比妥酸盐类安眠药的残留。”检验人员戴着手套, 拿了酒瓶, “中枢神经抑制剂和酒精一起服用是很危险的, 你们要庆幸他用的是新版, 与酒精的反应小, 剂量也小,潜在的中毒作用非常低。”
秦落落坐在沙发上, 弯下腰,将脸埋在掌心中。她哑声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是欠债了吗,还是因为他的母亲?”
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其他人陆陆续续醒了, 都是不可置信。
程游文呆愣了一会,一脚踹翻了桌子:“我草他妈的……!!”
碟子摔落, 汁水飞溅在大理石地板上, 爆米花散落一地。程游文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还要去踢椅子, 被沃尔夫冈拉住了。
“算了, ”沃尔夫冈低声说, “errare hua。”
这是一句来自他家乡的谚语,意为“犯错是人类的天性”。如果仔细看去, 他坚硬的面部线条也有几分抽动,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程游文被他拽住,大口喘息着, 眼睛发红。
“发生什么了?”一道怯生生的女声传来。
特蕾西穿着白色睡裙, 赤脚踩在楼梯口, 被骚动吵醒了。她睡得早,没一起喝酒,当然沃尔夫冈也不允许她喝——回忆起来,刚刚夏舫格外热情地劝她去睡觉,还亲自把她送上楼,都是早有预谋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又问,“你们看起来怪怪的。”
周围的军官、医生,还有众人的神情,显然让她不安,她紧绞着双手。
“没事。”沃尔夫冈费劲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上楼继续睡吧,等明天、明天再和你说。”他喃喃,“会好起来的。”
环顾四周,满地狼藉,最后一场道别连体面都称不上了。生活到底不是舞台剧,谢幕没有掌声,也从不圆满。
临走之前,程游文和秦落落平静下来了。
程游文舒展了眉头,说:“就这样吧,时渊,再见,早些回家休息。”
秦落落也说:“别想那么多啦,有些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别因为这个不开心。有机会再见吧,说不定还能一起演戏。”她笑着捏了捏时渊的肩膀,眉目同样舒展了,“还好我英明神武,那天决定招你进来,然后认识了你。”
时渊与他们道别,就像是之前无数次下班时那样。
药效还没过,他晕乎乎地跟着陆听寒上车。
车辆无声地驶过午夜街头,几盏路灯暗淡。车上,陆听寒问:“难过吗?”
“还好。”时渊实话回答,“但是很意外。”
他想起,他和夏舫无数次走过街头,张贴海报,想起夏舫神秘兮兮地说,程游文暗恋秦落落,你注意的话是能看到出来的,想起夏舫请他吃的米布丁,热腾腾的,带着甜香;他又想起,夏舫爱过的那人是个骗子,他的母亲在风阳城病重,想起聚会的最后,夏舫边哭边说对不起,我是真的喜欢你们。
过去的种种,堆叠在一起。
他不太难过,却困惑地蜷起了尾巴。
“时渊,”陆听寒说,“每个人立场都是不同的,无法相互理解,也没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
时渊:“噢……”
车子拐弯,他头晕,身子晃了晃。
陆听寒说:“不必去纠结。你会遇见很多人,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他们大部分都是过客,有人一心为艺术,就会有人为钱权着迷,每一人所求不同,都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只有立场一致的才能并肩走下去。”
他在宽慰时渊。
可这一瞬,时渊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荒原,想到了那些诡谲的怪物们,死去的战士,冰冷的手枪,凝固在水晶中的蓝蝴蝶。
他低声问陆听寒:“……那你的立场是什么?你想成为哪种人?”
前路的灯更少了,今晚星月不敢露面,轿车就这样驶向黑暗。
车辆有夜视系统,环状装置的车把手,独立供氧系统,油箱装有特殊的防爆泡沫,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车,即使放在末世前,也会因其性能而闻名,但那片黑很浓郁,是连大功率车前灯都无法撕破的幕布,轿车漂泊其中,像漆黑海面上的一艘孤船。
陆听寒没回答。
很久之后他说:“我可以是任何人。人类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时渊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个他一直知道的答案。
从见到陆听寒的第一面、就知道的答案。
人类的麻醉药对时渊很有用。在身体机能上他从不特殊,血检查不出他是怪物,他会被乱石划伤,也会被药物影响。
或许是变成人类之后,有了他们的感情,也就有了他们的软肋。
可那有怎么样呢?
他能听见荒原的万千声响,每到深夜它们呼啸而至,他知道,他们是同源的。
时渊的尾巴蜷得更紧了,然而下一秒,陆听寒伸手压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了肩头。他手上用了点劲儿,是略带强势的态度,两人呼吸交融在一起。
“你呢?”陆听寒闲聊般问,“如果有机会,你想当什么样的人?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么?”
“我也不知道。”时渊很纠结了,“我不喜欢钱,我怕孤单,需要别人的陪伴。”
陆听寒终于缓和了神情,揉了揉他的脑袋。
时渊继续纠结:“硬要说职业的话,我觉得哪种都不错,演员音乐家木雕工,或者播音员,都很有趣。你觉得呢?”
“嗯。”陆听寒说,“等战争结束了,去试试吧。”
“万一我没天赋,赚不到钱怎么办?”
陆听寒:“那就只能把你卖掉了。”
“你不能这样干,我不值钱的。”时渊睁大了眼睛抗议,“以后你就没有尾巴摸了。”
陆听寒似乎是笑了,隔了一会道:“也是。”他想起什么,“对了,你是不是要和我说什么事情?”
时渊没回答。
他睡着了。
梦中有人抚过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最后指尖轻蹭过了嘴角。
若即若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无意间蹭过嘴唇时,几乎像是一个吻。
车子停在楼下,陆听寒叫醒时渊。
时渊迷迷糊糊地上了楼。
陆听寒说:“直接睡觉吧,你站都站不稳,别在浴室里磕着了。”
“好吧。”时渊说,还是去洗了脸,回房间去了。
陆听寒去了书房。
开了灯,他坐在书桌前,终端上的报告显示,今晚怪物异常躁动,3号、5号和6号深渊的感染数值飙升,达到了50年以来的新高,它们的监视者已在准备紧急避险。苏恩齐指挥主城部队,连夜加强防线,又通知居民随时准备避难。
这是一个混乱的夜晚,城内城外都是如此。
拾穗城和风阳城的状况要好很多,陆听寒和下属开了视频会议。
会议结束已是凌晨,感染数值又升了两个档次,成千上万的怪物在狂欢。
他走出书房。
客厅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时渊应该早睡了,陆听寒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就像是之前他每次都能找到时渊一样,他冲黑暗喊了一句:“时渊。”
没有动静。
陆听寒:“时渊。”
这回传来了沙沙声,鳞片与地毯在摩擦。他听过很多次——时渊窝在他身边看书的时候,尾巴垂落地面,轻轻晃动,就是这种声音。
果然,时渊在客厅。
陆听寒下了楼:“你怎么还没睡?”
时渊坐起来,扒住沙发边,语调困倦极了:“嗯?要摸头……”
喝醉了酒,被人下了药,困到东倒西歪了还惦记着要摸摸,也只有时渊干的出了。
陆听寒说:“赶紧去睡,别想其他的。”他嘴上这么说,还是走过去,摸了摸时渊的脑袋。
但这次,时渊没发出满意的呼噜呼噜声。
他侧过脑袋,蹭着陆听寒的手,热烈地回应着。他的皮肤很热,像是有什么在内里燃烧着,不会熄灭。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陆听寒看清了他。
时渊的眼眸比往日更漆黑,右眼尾的黑鳞片蔓延向鬓角,乍一眼看去,眼眸似深渊,皮肤又是极白的,黑白分明到让人心头一跳。
这不是病态感,时渊从未让人觉得病弱,硬要类比,他是那种柔软又活力充沛的生物,胆小,亲人,好养活。
这是一种诡邪的、怪异的美感。
像是战士们在森林巡逻,被一朵鲜艳的花吸引了,忍不住伸手去摘,结果被拆吃到尸骨无存。临死前他们都是笑着的,因为他们得到了那朵妖艳的花。
陆听寒顿了一下:“你怎么了?还不舒服的话,我给你叫医生。”
“我没事,就是外头太吵了,吵得我头晕。”时渊晃了晃头,像是要把声音从脑海中摇出去,“我、我是想和你讲那件事情——说好了,等你回来之后告诉你的。”
他攥紧了衣服口袋。
黑水晶棱角分明,硌得他掌心疼,不知道有没划破皮肤。
但,现在是午夜,外头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清,怎么可能会吵呢?
陆听寒看着他说:“时渊,你真的没事吗?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他仔仔细细地打量时渊,“你听到什么了?外头没有声音。”
“嗯?你听不到吗?”时渊说,“很乱的声音,什么都有,吵得我根本没办法想事情。”
陆听寒:“……”他捏住时渊的肩膀,认真说,“你现在状态不对。你听到了什么?告诉我。”
时渊又摇了摇头,想要把声音驱赶出去,却无济于事。他皱着眉说:“是那种像昆虫翅膀的声音……”
他顿住了。
混乱的大脑清晰了一些,他猛然意识到,那振翅声,是在他梦中出现了数次的声音!
今晚的声音千奇百怪,不知名的尖啸,银铃般的歌,成群生物涌动时的窸窸窣窣声。他听见城外的落叶亲吻大地,花瓣热情绽放,风划过了感染鸟群的每一根羽毛,巨狼啃食白骨,六只眼的豹猫发了情,塌着腰发出叫声,嘶哑又妩媚……诸多响动,尽数涌向了他。
感染数值飙升,药效让他头脑发昏,他一时竟没意识到,这些噪音来自怪物。
——他还告诉了陆听寒。
陆听寒是什么人?何其敏锐何其警觉。
别人或许会把那当胡话,但对于他,这已是足够的失误了。好比埋了一颗种子,哪怕今日看不出来,往后也会生根发芽,一瞬拔节生长。
陆听寒垂眸看他,说:“我去叫医生。”
“不用,”时渊拉住他的手,“不用叫医生,我只是、我只是……我想……”
脑海中的声音震耳欲聋,滋生了某种骚动,挠得他心痒难耐。
他心跳得很快。
血脉偾张。
“你想干什么?”陆听寒问。
——我想告诉你,我其实是个怪物。
我是0号深渊,来自荒原。
为了寻你而来。
时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昆虫的振翅声太响了,淹没了整个世界,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梦中的舞台,怪物注视着他,而那声音越来越近。
像是……向他传递着信息。
它想要告诉他什么。
它拼尽全力地想告诉他……想警告他。
时渊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摆脱,却让它的话语清晰起来:
【别告诉他】
那怪物嘶哑道。
【别告诉他】
【我们才是同一立场的,您永远和我们站在同一边,救不了他们】
【永远不可能】
“时渊?时渊!”似乎是陆听寒在叫他。
巨狼停止进食,扭头看他,舔了舔猩红的齿;鸟群不再振翅,白雾一般大片地下坠,撞向大地,死后黑漆漆的眼睛全都望向时渊。
好似时渊梦到“号角”死亡的那一天,它们眼中都闪着光芒,畏惧又狂热。
它们说:【赋予我们力量吧】
它们说:【我们将为您征战,直到世界终结,群星湮灭】
它们说:【直到我们……】
巨大的阴影笼罩上心间。时渊握着蝴蝶水晶,太用力了,掌心划出几道口子,渗出血来。
——他突然想起这熟悉的振翅声,来自哪里了。
这是……
“时渊!”
额前一重,时渊回过神来。陆听寒和他额头贴额头。他的皮肤在发烫,肌肤相贴,传回来的冰凉触感让他轻轻一抖。
脊椎窜上细小的电流感。
“看着我。”陆听寒说,“看着我,深呼吸。”
时渊的眼中泛着水雾,茫茫然一片。
“看着我,”陆听寒摁着他的头,语气少见地急切,“你不会有事的,医生马上就到。”
时渊定定地看着陆听寒。
嶙峋的黑水晶闪着妖异的光,蝴蝶的亮蓝色几欲挣出。
他们谁也没意识到,空中的感染数值在提高。城外,荒原喧嚣,屋内,来自原始的本能骚动难耐。
再怎么伪装,怪物依旧是怪物。
今夜是怪物的狂欢。
时渊舔了舔虎牙,轻声说:“我想……”
我想感染你。
就像是落叶归根,命运垂下幕布,万物终会迎来末日。人类的一生短暂,如果变成怪物,基因从有序迈向混乱,变异无时不刻都在发生,那么他们也不会受限于寿命。
近乎永生,从此再不会有生离死别。
世界很残酷,让我们一起在烂泥和白骨里永生吧。
时渊反手抓住陆听寒的肩,很用力,指尖几乎掐进了肉里。长尾鳞片在黑暗中摩擦,发出金属般的声音。
【感染他】
本能在叫嚣。
【你不是最怕孤单吗?感染他,他就永远是你的了】
时渊目不转睛,直视陆听寒,尾巴尖轻轻晃动。他突然一埋头,咬在了陆听寒的肩上!
……
车队行驶在高林中,狼爪把头探出去,嗅闻风中的气味。
“有闻到什么吗?”鹿角问他。
“全他妈的是虫子的腥味。”狼爪说,“它们疯了吗,还是我们捅了虫子窝?”
“谁知道呢。”鹿角擦拭着手中的霰弹枪,“反正来一群我们就杀一群,我刚想试试□□。”
10分钟后,车队停了下来。
鹿角支起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通讯终端中传来邢毅峰的声音:“第2小队下车,去车队前方。”
鹿角和狼爪对视一眼,下了车。地上是落叶和虫子尸体,铺得好像诡异的地毯。异变虫类的寿命往往不长,经常大批死去,他们的军靴踩上去,叶子和虫尸嘎吱作响。
还没走到车队前方,他们就知道车队为什么停下了。
——巨大的两棵树之间,挂着一幅干瘪的皮。
干皮是黑色与黄色的交织,足有几十米高,挂在树枝上,随风飘扬。
隐约间,诡异的黑色晶体映着天光。
“……他奶奶的。”狼爪喃喃说,“这是什么怪物留下的?”
五个研究员正在采样,邢毅峰持枪在旁边守着。
脖子上长着蛇鳞的战士说:“这是紫灯虫留下的,我绝对不会认错。”
狼爪问:“那玩意还会蜕皮?”
“强大的个体是会在生长期蜕皮的,因为它们体型变化很大。”蛇鳞回答,仰头看向那张干皮,“但是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一张皮……实在太夸张了,它本体得有小山那么大了吧。”
“我们绝不该和它正面对上,不会有胜算的。”邢毅峰说,“我把情况告知指挥中心了,他们会指引接下来的路线。”
“确实不可能有胜算。”蛇鳞目不转睛地看着干皮,蛇一般的竖瞳像盯上了猎物,“不过,让我很疑惑的是,为什么这张皮上有大量焦灼的痕迹。”
“可能被火烧到了吧。”狼爪说。
“不,不对,不是的……”蛇鳞喃喃,“紫灯虫不怕火,蜂王和蜂后都是趋暖的,被火烧了也只是外壳会变成深色,不可能造成灼伤。我怎么觉得……”他犹豫了好几秒,“这像是‘虹剑’打出来的?”
“虹剑”是联盟的天基激光武器,曾摧毁了东南前哨站,和袭击哨站的啮齿生物感染群。
“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狼爪直接绷不住了,笑出声,“怎么可能有生物能在那种攻击下活着?这是神仙吧!之前那个特殊感染生物叫啥,哦对是叫‘热飓风’,它正面吃了一发‘虹剑’,皮肉都没了,就留了四分之一的骨架——这已经够变态了。要真有这样的东西,来一个城市就灭了。”
“也是啊。”蛇鳞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大真诚的笑,“是太扯淡了一点。”
“绝对不可能的。所以这是什么?是紫灯虫的蜂王还是蜂后?”狼爪问。
他突然顿了一下。
他的听力灵敏,似乎听到了……某种昆虫的振翅声?可它太快太轻了,让他以为是个幻觉。
“蜂后,你看它翅膀部分就知道了,比蜂王要多两对。”蛇鳞用枪口虚虚指了个方向,“诺,就是那里。”
狼爪顺着看过去,没等他看清楚,林间就传来嘎吱嘎吱声,那是鹿角踩着一堆虫子尸体回来了。
“那么急干什么?”狼爪说,“你撞见那只蜂后了?”
鹿角却不搭理他,神情肃穆地走到众人面前,张开手——
细链条垂落,一块铁皮牌子在他手中晃着。这是联盟战士俗称的“狗牌”,上头写了每人的名字与编号,在牺牲者没办法马革裹尸回到城中时,战士们会带走他们的狗牌,以示英灵归家。
“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鹿角说,“一具失踪军官的尸体。”
狗牌晃荡着,闪过金属色的光:
【编号:c29770
谢千明中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