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时渊又听到了很多故事。
有些故事顺着广播中的电流而来。
【7月23日,拾穗城前哨站驻军暂时撤退,回防城市】
【7月26日, 苏恩齐上将下达指令, 主城联军向东南方向的4号深渊感染群进发,此次行动同时配备了三架‘蝰蛇’型飞行器, 全方面实施立体防御】
【7月27日晚, 4号深渊感染群被击退,联军凯旋。拾穗城北防线也传来捷报, 陆听寒上将指挥、部署了第二次闪电战, 联盟重新夺回前哨站的控制权,目前, 东南防线也在不断加强中……】
时渊努力去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但是专业术语太多, 大部分时候, 他只能明白胜败。
有些故事发生在食物分配处。
时渊的工作时间是早上6点到下午4点,中间有一小时的午休。
他熟门熟路, 每天分配面包、米饭, 还有炒杂菜。工作枯燥, 好在他从来有耐心,一边打饭一边进行人类观察计划。
——陆听寒让他见证人类的勇气。
他在努力尝试中。
不远处就是用餐处,几十张桌椅整齐排开。
在附近工作的人, 不论身份,都会拥挤地坐在一起。那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来人数不胜数, 有着不同的神情, 喜怒哀乐, 爱恨情仇,交织在这用餐的短短十几分钟里。
暂时没客人了,时渊就会坐在热烘烘的面包旁边,观察用餐处。
一对父子抱怨,昨天他们没洗上热水澡,身上发馊,女人拽着朋友的手,说现在医院床位紧张,她爸三天后才能住院;又有几个工人来了,拍完裤子上的灰才敢坐下,就在他们隔壁桌,战士坐得腰板挺直,手上的绷带隐隐有血渗出。
这几周战况不错,总体来讲,气氛还算好。
时渊看了老半天,没看出什么“勇气”,倒是听那对父子的八卦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你为什么总是发呆?”一起工作的李大妈问他。
时渊回答:“我在观察。”
“这有什么好观察的?”李大妈奇道,“瞧你这样子,好像没见过人一样。”
确实见得少。时渊心虚地蜷起尾巴。
李大妈为人热情,和众多大妈一样,她刻在DNA里的爱好是说媒——即使是在这个情况下,她也怀揣一颗成就人间小爱的赤诚之心,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说不定会拉着怪物说媒。
时渊长得好看,站在台上惊艳夺目,鲜花和情书不断,现在穿着工装压低帽子,短短两周,也被李大妈盯上了。
“时渊,”午休时广播声吱吱呀呀,播放着最新的捷报,李大妈边吃面包边严肃问,“你是不是已经有对象了?”
“没有。”时渊一边观察人类一边回答。他和陆听寒依旧不构成这种需要交/配的关系。
李大妈的说媒之魂顿时熊熊燃烧:“那不然,我给你介绍几个小姑娘?”
时渊摇头。
李大妈:“我知道形势紧张,但人总是要活的嘛,你们搭个伙说说话,心里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对不对?等高峰期一结束,岂不是一段良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时渊说:“可是,我家里有1了,很猛很厉害的那种。”
李大妈一口面包喷了出来。
从此再也不说媒。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有人靠在墙边睡着了,有人趴在桌上睡,一张张脸上都是疲态。很快,午休时间结束了,他们陆续醒来,回到自己的岗位。
时渊看见他们离开的背影,或高大或孱弱,千姿百态。
这一天他下班时,联盟正式公布了0号深渊的感染。
全息影像上的专家详细分析了“黑女王”的感染特征,展示了它几十万倍的感染数值,与不死的身躯。他们敲下黑水晶,放在容器中,用高浓度的抑制液体封存,晶体有诡异且美丽的光辉,像是冻结了时间。
“……如各位市民见到类似的晶体、类似的感染特征,请第一时间向军方报告。”专家这么说,“也请各位不必惊慌,这是我们见到的唯一0号感染个体。”
尽管如此,这番言论还是引发了很大的恐慌。
李大妈放下饭勺,颇为紧张地在围裙上搓手,反反复复。
时渊安慰她道:“不要担心,那是个好深渊,再也不会感染其他生物了。”
李大妈说:“好有什么用!我给你介绍的也是好女孩啊,你怎么不要呢?”
时渊被她的逻辑绕晕了,不知道怎么反驳,帮最后一名客人打好饭之后,坐公交回家了。
公交车路过了加西亚大剧院,前方的搬运工人弄散了原木到马路上,正在收拾,他们只能原地等待。
窗外就是剧院正门口,大理石雕像还在,天鹅绒帽子的男人和高举双手的女人;他贴的宣传海报和壮阳神油广告也在,只不过门口拉起了围栏,大厅堆满物资,已经成仓库了。
车子一停下来,车上所有人都在讨论0号深渊。
时渊从没觉得自己那么出名过。
他想,要是他一直出名就好了,还能帮剧团宣传、拉赞助,这样他就再也不用贴壮阳神油广告了。
原木被收了回去,公交车向前,把剧院抛在身后。
这天时渊回到家门口,客厅的灯亮着。
陆听寒回来了。
时渊打开房门。陆听寒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靠,仰头看着天花板——和之前一样,倒着的、时渊的脸猛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别看天花板啦!”时渊的尾巴欢快摇曳,“陆听寒,快看我!!”
陆听寒拍了拍沙发,时渊立马窜了过去,窝在他身边,满意地要到了摸摸。
他说:“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呀!”
“嗯,2号深渊的感染群被剿灭了。”陆听寒说,“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在城里。”
这对于时渊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说:“那你是不是可以继续教我了?”
陆听寒回答:“可以。”
——时渊一直觉得自己的常识薄弱,想多学点东西,陆听寒答应教他,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今天好不容易得空。
5分钟后,出现在时渊面前的,是很多张复杂的地图。
“今天教你看地图,很简单的。”陆听寒说,“这些都是军用地图,和民用地图不同的是它们有很多等高线,水纹标注和高地标注之类的地形地貌非常详尽,比如旱地水田,还有沼泽深度、废弃碉堡、地表通过性等等。”
时渊:“哇!”
陆听寒继续讲:“驻扎的兵种、守军数量、合适的火力点和观察点,也都在上头。不同区域有编号,方便火力支援和火力覆盖。军用地图是机密文件,不能泄露,我给你看的是60年前的地图,这片区域早已经不在了。”
时渊:“哇!”
他越发觉得人类太聪明,尤其是他的人类。
陆听寒指了指第一张地图:“我们先从等高线开始。等高线是高程相等的各点所连成的闭合曲线,在军用地图上,它的测绘很精准……”
时渊支着脑袋,认真听。
只不过听着听着,他就开始走神了。
陆听寒专心讲解——在这种话题上,他永远是非常专注的,甚至称得上热情。
在时渊的尾巴弯出第五个问号的时候,陆听寒终于发现不对了。
他说:“时渊,不要看我,专心看地图。”
“好吧。”时渊答应下来。
可就像是之前,他在陆听寒身边看剧本那样,他看着看着,眼神又往陆听寒身上飘了。
陆听寒停了下来:“做事情要专心,不是你说要学常识的吗?”
时渊说:“但是,即使是我都知道,软泥层深度、道路等级还有装甲兵行军部署不是常识啊……”
陆听寒:“这些当然是常识。”
时渊歪了歪脑袋:“不是吧。”
陆听寒:“是。”
时渊问:“这真的不是你自己的爱好,也想教给我么?”
陆听寒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陆听寒信誓旦旦,时渊困惑极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人类常识有误解。没等他想清楚,陆听寒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又开始讲装甲兵。
时渊像被迫学习量子力学的小学生,像课堂上睡了三分钟就什么都听不懂了的小学生,晕头转向。他临睡前洗了冷水澡,还是没清醒过来。
陆听寒难得回来过夜,默许了时渊占领他的床。
时渊一上床,陆听寒就感受到了那股微凉:“你洗了冷水澡?”
“是啊,”时渊说,“我有点头晕……”他的尾巴因为寒凉,鳞片微微炸开,他盘起尾巴慢慢打理鳞片。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回忆他到底教了时渊什么,让时渊混乱成这样了。
——他觉得自己讲得由浅入深,都是最简单的知识,时渊肯定很享受学习的过程,沉浸在知识的海洋,然后发自内心地爱上军事。
时渊还在整理鳞片,陆听寒喊了一声:“时渊。”
时渊一哆嗦,尾巴又炸了:“不要再和我讲怎么规划进攻线和撤离区了……!”
“不讲这个。”陆听寒说,“夏舫有消息了。”
他刚刚接到下属的汇报。夏舫的事情,终于被查了个水落石出。
——散伙饭的那一日,去城外的路已封锁,但夏舫通过酒吧认识的老顾客,搭线了一个退伍老兵。
老兵收了他七千元,承诺把他带去风阳城。与夏舫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位市民。老兵伪造了通行证,又挑了换岗时最混乱的时刻,开车载着众人出城。
他们通过了哨岗,意外却发生了。
荒原危险,在高峰期停运交通是最佳的选择。他们就一辆车,形单影只,遇到了感染蝙蝠群。
车上的人两死三伤,好在老兵经验丰富,改装后的车子质量过硬,硬生生给他们开去了风阳城。
劫后余生,他们被迫入院接受治疗。
遍体鳞伤的一行人、诡异的自改车辆、几人心虚又含糊的态度,很快引起了怀疑。军方查出了通行证有问题,依法逮捕他们,夏舫与另一位乘客束手就擒,老兵拒捕,反抗时用刀捅伤了一名战士,最后还是被制服了。
此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
要细查的很多,从假通行证到换岗人员,再到枪支、车辆改装材料的来源,都需要深究。
“查清楚发生了什么,是我们军方的责任。”陆听寒告诉时渊,“夏舫逃出了病房,把偷走的钱交给了另一家医院,那是他母亲在的地方。他是在他母亲的病床前被逮捕的。”
“原来是这样啊。”时渊微微睁大眼睛,“幸好他没在城外出事。但是,这是给伊莎贝拉女士的钱啊,剧团攒了那么久……如果他跟我们说,我们肯定会帮他的。”
陆听寒:“从医院那边的报告来看,他母亲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短时间需要天价手术费,他没有太多思考和选择的余地。况且,他也是想亲自去看她吧。”他摸了摸时渊的头,“人都是会变的,他会在法庭上得到应有的审判。”
还没等时渊接话,他就开始猛揉他的脑袋——时渊的智商增长被抑制住,立刻快乐起来了。
就是睡前,时渊说,要听他讲前线的故事。
陆听寒讲了两个。
他说,前哨站也遇到了感染蝙蝠,那些生物对血液特别敏感,唯独怕大功率探照灯;
他说,主城那边的战况也不错,苏恩齐刚收回了一处废弃的藏身处,找到了大量军用补给。
讲完之后,他问:“你怎么突然想听这些?”
“我想多知道一点这种故事。”时渊说,“你说让我去‘见证’。”
陆听寒笑了笑:“不用这么刻意。战争是我该操心的事。”
时渊的尾巴弯出了今天第18个问号:“那我应该操心什么呢?”
“你该操心洗冷水澡会不会感冒。”陆听寒回答,“现在把被子裹紧,尾巴收回去,是睡觉的时间了。”
时渊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全都是可怕的装甲兵和等高线,沼泽和撤退区手牵手在他头顶跳舞。
第二天早上,陆听寒又走了。
时渊继续去食物分配处工作,在广播中听到陆听寒的名字,还有一场场或胜或败的战役。分配处人来人往,他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已经很累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睡起觉来呼噜成天。可时渊还是觉得,他们身上有陆听寒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时间很快来到241年的9月初。
1号深渊的感染数值一路飙升,深渊监视者们发出预警,迅速撤离回最近的前哨站。
联盟军严阵以待,陆听寒和苏恩齐四处奔走,夜以继日,终于击退了狂乱的感染群。
9月7日凌晨2:11,当最后一只代表怪物的红点在屏幕上消失,整个指挥中心欢呼。
苏恩齐难压笑意,起身去找陆听寒。
陆听寒从不跟着欢呼,性格如此,每次都在掌声中默默离去。这次也不例外,他去了顶楼的休息室。
苏恩齐到休息室门口时,听到他在打电话。
——那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截然不同,带了点熬夜后的低哑,又几乎是温柔的。
苏恩齐听不太清对话内容,光听语气,就心下明了。他站在门外等,直到屋内传来一句“晚安,时渊”,他才推门进去。
陆听寒坐在落地窗前。外头下雨了,水珠顺着玻璃滚落,窗外是陷入沉睡的城市,更远方是荒原。
“这次真不容易,”苏恩齐笑着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可以休息几天了,好好回家陪一陪你的小情人。”
陆听寒却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一直看向窗外,像是透过雨幕,在看一些、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苏恩齐问:“怎么了?”
很久之后,陆听寒开口:“联盟大型运输船还有三艘,能同时支持运输上万人。”
苏恩齐挑眉:“怎么提这个,你要派空降兵?”
“不,不是的,我在想转移居民需要多长时间。”陆听寒回过头看他,灰蓝色眼眸中似有暗潮,“我觉得,我们可能要舍弃拾穗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