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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虚阁中的石榴花开得红艳艳一庭皆是,映衬着如雪的荼蘼,交相斗艳,廊下的小丫头忽然瞧见杨潜进了院子,慌得站起来行礼,杨潜一摆手,示意她不必做声,径直向屋里走去。/p
杨慕正在临赵孟頫的洛神赋,才放下笔,余光看见有人进了门,再一抬首,见来人竟是父亲,忙站起来躬身揖道,“给老爷请安。”/p
杨潜点头道,“在写什么,做文章还是临字帖?”/p
杨慕看着书案上才写的字,回道,“儿子在临赵子昂书。”/p
杨潜行至书案前去看,一壁问道,“元赵子昂以书法称雄一世,落笔如风雨,一日能书一万字,你如今临帖有何心得?”/p
杨慕思忖片刻道,“赵书婉转流利,不乏内秀外刚,但看得久了,总觉得有股柔靡之态,也许字如其人,身为赵宋帝胄而侍元,终究失了文人风骨。”/p
杨潜皱眉道,“你小小年纪,哪里懂得国破家败的辛酸,妄议古人,须知人人皆有难处,处今人之位思古人之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碰到那样的事,只怕很多人还不如赵子昂有骨气。你既不喜欢,还临他的字做什么?”/p
杨慕低下头,轻声道,“儿子更喜欢瘦金书,但老爷曾说,瘦金书虽然看似笔力锋健,但实则透着一股绵软婉娈之意,有一股亡国气。”他微微一叹道,“老爷还说过,皇上极爱赵子昂的字。”/p
那一声叹息,绵缓若游丝软系,柔软如风摆细柳,和着冰鉴里升起的袅袅白雾融化进了夏日的薰风里。/p
杨潜心下不悦道,“那是要你专注一种书体,乱花渐欲迷人眼,你以为你这点心智阅历就真能博采众家之长了?”他想到杨慕和他辩驳过的事,不由得提高声音喝问道,“皇上喜欢的,难道还入不了你的眼?”/p
杨慕被他问得轻轻一颤,想说不敢,心里却忽然有股执拗之气涌上,“儿子以为,学书当以沉著顿挫为本体,以变化牵制为作用,二者缺一不可。若一意任事片面,便不是正确的道理。如鲁公的沉著,何尝不美好?怀素的飞动,又多有意趣。世人常说鲁公不如怀素,便是有失偏颇。儿子年纪尚轻,正是应该多借鉴前人名家,久而久之,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p
他说完又躬身道,“这是儿子的一点想法,请老爷指正。”/p
他话音刚落,杨潜已横眉道,“你想法倒多,偏都在这些奇技淫巧上,做些风雅的淘气,和你大哥一个样子。近日他来寻你,又给你讲了哪些京城时兴的玩意,把你们那些纨绔的巧思也讲给我听听。”/p
杨慕听了这话,心里正是一紧,不由得想到素砚找来的那些书,幸而他白日里都收得好好的,一点不敢露出来。他正想着如何回父亲的话,就听见玉笙笑着的声音,“二爷,素砚那小子作死了,拿了这么一大摞的书,沉都沉死了……”/p
玉笙一脚刚踏进门,便看见杨潜坐在书案前,吓得一激灵,慌忙将一包裹的书藏在身后,紧张得连请安都忘了。/p
杨潜一瞥之下,发觉杨慕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便知不对,沉声喝道,“什么书?拿来!”/p
玉笙自然知道是什么书,却又不敢不拿过去,只得慢慢往前蹭着步子,一面小心翼翼的给杨慕递着眼色。/p
杨慕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一瞬的功夫,背上已是冷汗涟涟,他不知道自己的脸白的像是早春即将融化的残雪,灰败得没了生气,而这幅样子落在父亲眼里,会令他何等惊怒交加。/p
杨潜看不得玉笙磨磨蹭蹭的样子,怒喝一声,“拿来!”/p
玉笙吓得浑身一抖,疾行了几步,将那包裹放到书案上,她此刻只想快点逃离这间屋子,可又没得杨潜的命令,这样进退不得简直是种煎熬,何况还须眼睁睁的看着杨潜打开包裹,一本本的翻着那些书。/p
杨慕也不知道这回素砚又给自己找了什么书,他于一片惊惧里茫然的看着,见里头有西厢,墙头马上,救风尘……他光是看着名字,心中已一片冰凉,他不敢再看下去,羞愧的垂下了眼睛。/p
杨潜越看越觉得心惊胆寒,原来他最为惧怕的事情已然发生了,他怒视杨慕,见他脸上带着又羞又怕的神情,立时明白,这已不是杨慕第一次看这些书了,他果然长大了,知道去寻这些淫词艳曲,如果不是他今日及时发现,倘或杨慕日后真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他杨家一门岂还有活路。/p
杨潜想着便觉得惊怕不已,他抄起一本书狠狠地掷到杨慕的脸上,“成日躲在房间里,原来就是做这些勾当。说,这都是谁挑唆你看的?”/p
杨慕心中最怕父亲怪责旁人,听到这句话,不由浑身颤抖,低声道,“并没有别人,是儿子……儿子自己寻来的。”/p
“满嘴胡沁!”杨潜一瞥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在撒谎,对着玉笙厉声吩咐道,“去把那个叫素砚的奴才叫来,快去!”/p
杨慕登时抬首,却不敢直视父亲,慌乱道,“老爷,真的是儿子自己要看的,素砚不过是替儿子去寻,是儿子逼着他的……”/p
杨潜冷冷一哼,道,“那也是死罪,我说过,你做了错事,自有人要因此受累。”他快步走到门口,扬声道,“去传板子来。”/p
杨慕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三魂已去了七魄,父亲要再度迁怒于旁人,此刻他眼前竟然浮现的是素砚一手捧着冰碗,一手擦汗的憨态,这画面那么清晰,清晰到素砚每一个笑脸都像一记狠狠砸进他心里的大锤,砸的他神魂剧痛。/p
他看见父亲转过身来,立时直直的跪倒,叩首道,“儿子不敢求老爷息怒,但错皆在儿子一人身上,求老爷责罚儿子,求老爷责罚儿子。”/p
杨慕听到父亲嗤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告诉过你,你是有爵位的人,我轻易罚不得你。你如果真这么怕的话,就该长点记性。”/p
杨慕被这一句话击得心神俱碎,下意识的抬首看着父亲。杨潜见他眼中分明已蓄了一汪泪水,迷蒙中满是哀求之色,却是清澈而无辜,看得人心里一阵疼痛。/p
杨慕眼看着外头小厮们已抬来了春凳,那乌黑的板子刺得他一阵眩晕,他死命的咬了咬牙,颤声道,“儿子不服,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什么爵位,我都是老爷的儿子,这是杨府,儿子自当遵从老爷管教,那板子要打也该打在儿子身上,若不如此,老爷怎能令儿子记住教训,下次不敢再犯。”/p
杨潜没料到他有这般勇气,细品这话竟还有胁迫他的意思,他森然一笑道,“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既然你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成全你。”/p
他霍然转身,吩咐门外侍立的小厮道,“去寻一把戒尺来,其余人都退出去,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去进来,更不许去清华轩通风报信。”/p
那小厮领命,一会功夫便即回来,手里捧着把紫檀戒尺,恭敬的交给杨潜,忙忙的退了出去。/p
杨潜转身将门关好,想了想,又不放心的上了锁。杨慕听到那机括咔嗒一响,身子便是轻轻的一颤。/p
“今日是你自己讨打,我只问你,知道错在何处了么?”杨潜沉声问道。/p
杨慕叩了一个头道,“儿子罔顾学业,辜负父母,实在罪该万死,请老爷重重责罚。”/p
杨潜摇头道,“你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寻常人家,若有这种事情,长辈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你不同,你是皇家的女婿,德行不能有一点亏欠,何况你将来只能一心一意服侍公主,那些娇妻美妾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看了这些书,移了性情,难保不会做下些丧节败德的下作事,到时候,你害的可不止你一人,而是杨氏满门!”/p
杨慕断没想到父亲今日震怒原来是为这个,说到底还是畏惧于皇室,而父亲话里的意思竟将自己说的那般不堪,他简直羞愤得无地自容,直想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再不抬起。/p
杨潜看着伏在地上颤抖的儿子,狠一狠心道,“去榻上跪着。”/p
杨慕对着父亲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走到那软榻边,除了鞋,端端正正的跪好,他想着父亲大约是要责打他的背或是臀,心里一阵紧张,双手不由自主的扶上了榻上放置的楠木几案。/p
杨慕正自忐忑,只听到父亲冷冷的道,“把裤子褪了。”他几乎错愕的看着父亲,脑中一片纷乱,双唇抖的快要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声音,“父亲……”他只觉得自己伤心欲绝,实在期盼着这一声父亲能让杨潜动几分恻隐之心,存一丝体面给他。/p
杨潜见他迟迟不动,更是气恼,快步走到他身侧,撩开那家常素纱直裰,三下两下便将他的清纱套裤褪到膝弯处,露出白色的中单,夏日里的中单本就轻薄,已隐隐透出杨慕细嫩白皙的皮肤,杨潜不知是否自己眼花,隔着那中单他好似看到杨慕的腿上起了一层的冷栗,兀自在微微的抖着,他心中一软,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便没再去褪那中衣。/p
杨慕被父亲这一系列的动作羞得不敢抬头,将脸扭过去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他无望的等着那下身蓦地露在空气里,却忽然感觉到父亲的手停了下来,他迷茫的望过去,却只见父亲冷肃的脸孔,听到一句,“二十记,自己数着。”/p
他低低的说了声是,心里忽然一暖,父亲到底还是留了些尊严给他,这样想着,他竟然不合时宜的轻轻笑了出来,却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疾风,那戒尺已高高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啪的一声,落在了他臀上。/p
这一下剧痛是杨慕有生以来从未挨过的,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窜去,那抓着几案的手猛的一抖,上面原本放着的书和笔架便摇摇晃晃的跌落在软榻上。那些东西纷纷坠落倒吓了他一跳,他暗自心道,没想到这责罚会这么痛,引来的动作会那般大,早知这样,他该先把那些笔架移开的。他这样想着,只觉得等了半日,身后却再没感受到疼痛,不觉无措的看向父亲。/p
杨潜冷冷一顾,道,“自己报数,难道还要我给你记着么?”/p
杨慕适才心里那一点点温暖刹那间消散殆尽,父亲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折辱自己么?他痛楚的垂下头,轻轻的道了一声,“一。”/p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的风声再度响起,他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只听得一记清脆的板子声,臀上便重重的挨了第二下,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登时便袭了上来,他喘息着报了数,还未等他平复气息,又一记笞打已落了下来。/p
杨慕在一下下的责打中,感受着那逐渐扩散加重的疼痛,他的身体随着笞打剧烈的颤抖,就在这令他几欲昏厥的羞耻和痛楚中,他还得分出精力去报出那令他胆寒的数字,他多么希望父亲能一气呵成的打完,可杨潜的板子却落得不急不缓,好似要等到那疼痛充分蔓延之后,才进行下一板的斥责,而他稍有跪姿不正,杨潜便即停手,只待他调整姿势,跪正了身子,才又开始打下去。/p
打到十五下,杨慕已是汗透纱衣,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那金丝楠木的案几上,砸出一个个水花,那木头好似久旱逢雨一般,被他的汗水润出油量的光泽,只是到最后他已有些分不清,那里头到底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p
他报到十六,已觉得痛得无法再忍受,他有一瞬间的挣扎,是否要开口求父亲饶过他,但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已经够多了,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若求饶,今后该如何面对父亲,面对他自己。他咬紧牙拼尽力气的捱着,却忽然间想到一桩令他更为惊恐的事,他慌忙侧首,对父亲哀恳道,“剩下的,求父亲打在别处罢,那里……儿子明日还要上学,怕……坐不得了。”/p
杨潜一直看着他的侧脸,知道他汗如雨下,这甫一对上他的眼睛,才发觉他眼中全是泪水,本来清澈明净的双眼此刻被一层水雾笼罩,几乎看不真切。杨潜等了许久,却始终等不到那泪水落下来,他隔着那层水气望过去,恍惚间看到儿子眼底那一抹奋力的自持,原来那眼泪那么沉重,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它掉落。/p
杨潜忽然有种沉重的无力感,杨慕柔软和顺的外表下,始终有着他意想不到和无法理解的坚定执着,这些是他无法用板子打掉的,甚至也是他无法用皇权去压制泯灭的,他想到此,浑身的劲力一松,手臂颓然垂下,再也无法将那戒尺高高举起。/p
想不到,他曲意奉迎了半生,竟然会生出这样一个有骨气的儿子,他不禁自嘲的苦笑了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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