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岁安的眼神,谢原看出了些不同的地方。
她不似以往那般绵软乖巧,也没了甜美微笑,像是一团绵棉白云忽然积蓄力量黑化压城,又像柔软的棉花成了精,忽然“啊呀呀”扯掉外衣,拔出内藏细针冲他挑啊挑,他敢轻举妄动,她便扎死他!
谢原好言提示:“打你是我不对,但我也救了你,不是吗?”
岁安一听,更憋闷了。
其实她不是真的动怒,但这就好比沐浴更衣焚香铺纸来作画,埋头数日,却在最后一笔收尾时打翻了墨盒,气的直接揉了整幅画。
又好比花了半日梳妆打扮,结果一个平地摔,气的跳起来就狠踩那块砖,都怪你都怪你!
明明自己也有责任,却受不住那突然上头的情绪操控。
眼下也是如此。
若非他“出手相救”,她哪能骗过初云县主等人,怕是早就被揭发假伤。
虽然那一摔真的太疼了……
这片刻思考的功夫,岁安心气渐消,肩膀都塌下来,在谢原眼中,一如云开见日,细针复藏。
“谢郎君言重,我当向你道谢才是。”
哦,倒也没完全恢复原状,至少这语气还没别过来,稍显僵硬。
谢原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我能不能坐下?”
岁安借揉腿的动作垂首敛眸:“谢郎君随意。”
谢原走到岁安身边坐下,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可有摔伤?”
他那枚石子暗器控了力道,不应受伤才对,倒是她那一跤跌的太结实,给他都看愣了。
岁安沉默,直接拆穿他的来意:“谢郎君有话不妨直说。”
他不可能算到她会被初云县主试探,专程躲在那一角等着出手,必是有事来寻她的。
虽然怀疑他那一下带了点回敬的意思,但她又没有证据。
岁安的直接令谢原失笑,他摇摇头:“李娘子若真受伤,别的话也不急着说。”
岁安按在膝头的手立刻不揉了,连语气也调整过来,“只是磕疼了,我没有受伤。”
谢原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也罢,在下只是来同李娘子道个谢,再道个歉。”
岁安不解:“何以为谢,何以为歉?”
谢原:“谢李娘子助五娘自信自知,谢你的画。”
岁安倒不意外,“哦”了一声:“小事罢了。”
谢原:“大事小事,你我心中各有掂量,只是李娘子善意相助,却为自己惹来麻烦,这是在下抱歉之事。”
岁安偏头看他:“什么麻烦?”
谢原耐心解释:“时人皆知,李岁安从不交际,何以突然与谢家五娘交好,两人甚至早早开始一道练舞?你给了谢家一个天大的人情,自然有人……往你身上扣些动机。”
几句话的功夫,岁安已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甚至能微微露笑,温声细语:“这就更是小事啦。”
谢原挑眉:“小事?”
岁安耐心分析:“心思多的人,哪怕我没有将福女身份拱手相让,如常完成祭祀舞曲,他们也一样能找出说法,拦不住得嘴,按不住的心,都是这样的,谁认真谁就输了!”
谢原看着她的侧脸,先是弯了弯唇,继而轻笑两声,没忍住,又成朗笑。
岁安被他笑得脸颊生热,不复淡定:“我说的很好笑吗?”
谢原慢慢收笑:“不是笑你,是羡慕你。”
岁安拧眉。
这是她第二回听到这样的话了。
谢原与她并肩而坐,笑声化作喟叹:“北山广阔,如世外桃源,娘子深居简出,偶尔在俗世染缸里打滚一遭,无论所遇何事何人,待回山中,满身斑斓皆可洗脱,不听、不看、不在意,便不扰心,所以娘子说,这是小事。可俗世人多,桃源难得,不是哪个人都能得此等避风之所,如何不羡慕呢?”
岁安怔愣。
谢原看向她,眼神平静而温和:“只是不知,若有朝一日,娘子必须走出那个世外桃源,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来面对今朝之事,还会不会再轻描淡写一句‘小事’。”
岁安:“离开那里?”
谢原脱口而出:“你不嫁人的吗?”
岁安眼一抬,陡然撞上男人探究的眼神。
也正是瞧见少女清凌凌的眼波划过的无措,谢原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实属唐突。
撞上的眼神同时移开。
岁安垂眸理起裙摆,明明并不慌张,白嫩嫩的指尖却将轻薄的纱裙拽起一道道褶恨。
谢原别开脸,来自另一侧的沁凉空气贯入肺腑,方觉自己好像又重新学会了呼吸。
好在玉藻走了过来:“女郎,行宫要开宴了。”
岁安连忙起身同谢原告辞,对玉藻道:“走吧。”
刚走出两步,谢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所以,你到底知不知自己此次帮了五娘会被扣上何种动机?”
岁安短暂驻足,并未转头。
原先是没想,现在想想,自然明白了。
岁安不理,继续装瘸迈步。
“李岁安。”男人再度开口,竟是直呼其名,莫名亲昵。
岁安有点躁了。
她回过头,语气终于坏起来:“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原指她的腿,帮她纠正错误:“是右腿。”
噗——少女的脸蛋飞快涨红!
谢原看着岁安落荒而逃,良久,低声嘀咕一句:“跑这么快,看来是真不疼。”
……
春祭顺利结束,回到府中,谢原毫无意外的被谢升贤叫到书房问话。
今日谢家的注意力尽在临阵顶替的谢宝珊身上,到此刻,谢升贤才有功夫问起谢原和李岁安被掳后的事。
谢原一一回禀,谢升贤沉默听完,未予置评。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打扰祖父思考。
半晌,谢升贤道:“此事,疑点诸多。”
谢原并不否认。
谢升贤开始分析——
被掳一事,北山几乎做到滴水不漏,且处理迅速,李岁安清誉无损,反倒因谢原私下邀约李岁安出山致使意外发生,谢家背上连带责任,处于被动。
明明是为遮掩此事叫五娘临阵顶替,到头来,在外人眼中却成了北山给谢府一个人情,同时也将北山示好的意思明确的表达了出来,让原本对谢府有意着望而却步。
如果说这还不能证明什么,那么靖安长公主对被掳一事大胆瞒上,且大方示与谢家,就相当明显了。
与其说北山信任谢家,不妨说根本不畏惧谢家会暗中揭露此事。
如果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歹人,一切不过是靖安长公主推波助澜的同时,对谢原个人的考验、对谢家应对态度的考验,她又何来瞒上一说?
甚至连瞒上的说法都是北山给的,就凭太子先时的试探,圣人是否真的置身事外也是个谜。
言及此,谢升贤笑叹,昔日雷厉风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靖安长公主,哪里是能客气商量的主。
谢原也跟着笑了一声。
谢升贤抚须:“元一所笑为何?”
谢原答:“孙儿笑,若有长公主这般岳母,确然是个累心事,一步挖三坑,防不胜防。”
谢升贤何等敏锐,谢原语气态度上的变化他看的一清二楚。
“此话何意?”
谢原也不绕弯子:“事已至此,自是应下亲事,以免再生波澜。”说着,谢原的神情你多了几分认真,冲谢升贤一拜:“孙儿愿聘李岁安为妻,珍而待之。”
谢升贤霍然起身,绕过书案急急走到他面前,表情含惊。
年轻人的心思,变得实在太快了呀。
突然,谢升贤伸手,照着谢原脑袋就是一抽——
“孽畜!”
谢原功夫好,偶尔与祖父抖机灵,惹得老人家动手,都能全身而退,今日竟硬生生挨了这猝不及防的一掌,人都被打蒙了:“祖父?”
谢升贤抖着手:“你、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君子先立德再立身,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你竟闹出这等事来!”
谢原:……?
谢升贤如受大辱,浑身都在抖:“你说,你是不是对李岁安做了什么,需得负责?”
这就非常离谱。
谢原失笑:“我能做什么?”
“那要问你自己!”
谢原也动了气:“若真是靖安长公主安排,是他对我这个人的试探,以她的气魄,孙儿敢对李岁安做什么需要负责的唐突之举,她就敢中途解决了孙儿。”
这话说得通,靖安长公主不走寻常路,外界的赞誉美名都不看,只看谢原于危难时的反应和举止,是她做得出的事。
可是——
“你此前分明无意,怎与李岁安共患一场虚难,就改变主意了?”
谢原想了想,认真道:“难或许是假,可人是真的。”
谢升贤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一眼,“那依你看,李岁安是蒙在鼓里,还是在配合做戏?”
谢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李岁安的模样。
月华之下,少女抬臂接雕,白皙无暇的脸上皆是欢喜与明媚。
祭台之上,满座喧哗,她却垂首敛眸,轻轻弯唇,尽收锋芒。
青年黑瞳映着烛火,透出温柔笑意,说道:“不重要。”